那天,往生崖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互不相识的人。
老人衣着朴素,头戴方巾,花白胡须下,儒雅之态尽显,一看便知是个极有学问的人物。但不知为何,似见不得天上阳光般,他总以竹扇遮在头顶。
和老人干净朴素的衣着不同,少年却是一身破败青衣,头发乱糟糟地盖在头上。
未说话前,他们看向崖底的目光极其相似,似都在等着某人某物,倏忽间就从崖底升起。或也是被年轻人相同的姿态吸引,老人才会转头一步步地朝他踱去。
“你也在等人”
老人虽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年轻人却也认真回答。
“我也不知我该不该等。”
“听说每年都会有很多人从这崖上跳下去”
“往生往生,若无人跳,哪能称往生”
“可我观你模样,似也非为感情所困。”
“我在等个看不透,不知该恨还是该感恩的人。”
“如此看来,确能解释你眼中的纠结。”
“那您呢”年轻人转头。“在此等人,老人家眼里何以会没有悲伤”
“你觉得你等那人死了吗”
“若他死了,您也就看不到我眼里的纠结了。”
“我也一样。”老人笑着。“他若没死,我又何必去悲伤。”
“崖高百丈,底下是不知流向何处的湍流河水。”
“我知道”老人依然笑着。“可我听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他敢跳,便说明这百丈悬崖和湍流河水尚难奈他何”
“他跳此崖,非为寻死”
“他命很金贵,人也很吝啬,舍不得死。”
“非为寻死,那便是寻生了。”年轻人目出敬佩。“能从此处寻生的,想来都是大人物。”
“所以你等的那人,也是大人物”
“若以江湖论,恐没几人能大过他若以天下论,他也不过个小人物。”
“江湖和天下,有区别”
“天下有庙堂,江湖没有。”
“你错了,”老人摇头。“现今天下,早已变成了江湖。”
“您似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我确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可我也不知道很多别人知道的东西。”
“比如”
“我知你是谁,却不知是谁让你等。”
“你知我是谁”转头去看老人,年轻人眼里满是不以为意。
“其实并不难猜出。”
“哦”年轻人还是不信。
老人笑笑。“你之所以纠结,或是还没想明白凌御风和李平之间的关系。”说到此处,老人忽以撑在头顶之上的扇面拍拍脑袋,想起什么地继续道,“我竟把那袖可装乾坤的人物给忘了,实是不该,实是不该。但你应也很清楚,”再看年轻人。“从你听了那人言并来此处的那刻起,你便已重新相信了凌御风为人。若他真杀了李平,何以要让马杰时时守在柏子尖李平墓中真有那卷梵文古经笑话,若真是有,仇谨那日又怎么轻易离开所以你不用纠结,李平有凌御风这样的朋友,是他福气。当然,凌御风有李平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福气。”
“你是谁”年轻人皱眉,情不自禁就将右手伸进了怀里。那里有把短剑,一把黑柄黑鞘的短剑。
“除了凌御风,马杰是否有跟你提过,随他之后跳下的,还有一个年轻人”
“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都好久没叫我爹了,”隔着扇面,老人抬头望天。“可我哪能将自己的儿子给忘了”
“晚辈许升,”收手抱拳躬身,许升再不存疑,恭声道,“拜见苏老前辈。”
“你知他是谁?”
老人并未否认。从离开南京那天算起,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六天。他早到了杭州,却是无从去寻苏锦程下落。废了好大一番功夫,不,除了时间长点,其实也没费什么功夫。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烟雨楼里,一天两天三天。如此往复,他终得到了自己想知的一些东西。
许升自不会知老苏秀才为了这个消息都和烟雨楼做了什么交易,他不知,也不愿去想,他现时所做,不过在替那为他护了一个月李平坟墓的马杰做些他想做的事。
所以他也不遮不掩,直言道:“马大哥曾言,无论谁,只要提到苏公子,便替他一拜。前辈即是苏公子父亲,自也值得晚辈躬身以拜。”
“你很信马杰?”
“能护少爷一个月,马大哥自和他人不同。”
“那他呢,为何不来自己等?”
许升忽就想起柏子尖上他和马杰的对话。
那日夜临,身上血痕依在的马杰重回柏子尖,便坐在已长青草的李平墓前和他说了许多话。相伴月余,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凌御风今日坠了往生崖,可我没时间再等。”也不管许升是否听懂,马杰继续道,“我觉得他不该死,所以我想不明白江湖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想要他死。我想不明白,所以我要去找找看看。我知你一直耿耿于怀于李平一事,可你已经信他了,为何还要执着着恨他”
“凌御风坠往生崖”
除此一句外,许升再没听到马杰说了些什么。他描述不出自己当时的感觉,放松释然,激动得直蹦而起好像没有。惋惜懊悔,痛苦地痛哭流涕好像也没有。他心很静也不静,似那夜晚的松林。所以他问,“死了吗”
“你想要他死”
“我不知道”许升摇头。“但我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死。”
“所以我才告诉你。”
“我不是很懂。”
“话我说了,懂或不懂,只有你自己清楚。”
“那你呢,你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正因是朋友,所以我才不能等。”
“等什么”
“待他再回时,我不应还是现在模样。”
“不是现在模样,又该是什么模样”
“一个朋友应该有的模样。”
“可你已经帮他做了许多事。”
“可他还是被人追杀着坠了往生崖。还是刚才那话,我觉得他不该死,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想让他死。想不明白,就该出去走走看看。”
“他真值得你们这么做”许升忽就激动起来。“不管少爷还是你,抑或江湖有名的玄衣公子抓鼠狗,他真值得你们这么做”
“值不值得,该由你自己决定。记着,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人生遇着一个人,不容易,也别让你家少爷为你而后悔。”
许升沉思时,马杰也毅然起身。他是真想看看,为何这江湖,就那么容不下一个人和一把剑。可他未行几步,许升又开口叫住了他。
“马大哥,难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他都不问你,我又凭什么问你”
“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惠帝宝藏的秘密”
“是否有秘密,想来已不那么重要了。”马杰转头看许升。“我始终相信凌御风不是个能藏秘密的家伙,他不知秘密,却也成了天下共敌。惠帝宝藏是否真的存在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江湖人都已相信说惠帝宝藏的存在。我还想告诉你的是,当凌御风尚在杭州城时,远在百里开外的南京,却又出现了一个凌御风。”
马杰走了,许升在已许久没人光顾的李平坟前坐了三天。三天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也隔着坟墓问了李平许多。
没人回答,他却想清楚了般步行下山。
行在杭州城中,许升没有再像月前一样遇到许多江湖人。他蹲在书楼一角,听说书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凌御风事迹。从他名享天下始到他为敌天下终,一遍又一遍。人们好像从不会厌,今日听了,明日再来个哀叹惋惜,又是一天过去。
许升从未怀疑过马杰所言,不管什么时候,人都是需要有个人来信的。以前他信李平凌御风,李平死了,凌御风也成了天下共言的凶手。他本找不到人信的,所幸一月相伴后,他又信了马杰。有那么一瞬间,他似又觉得回到了以前时候。有人信的幸福和满足,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最明显。
听得说书先生言,许升就缓步走向往生崖。
马杰不能等的,他可以帮
少爷不愿丢的,他也可以再拾起
一切都只待那人,不管他会不会奇迹般出现。
场景再回往生崖,听得老苏秀才问,许升也将马杰所说原封不动转给老苏秀才。
“马大哥说,他觉凌御风不该死,所以他想不通这江湖何以会有那么多人想要他死。想不通,就该出去走走看看。”
“你知沈杨现在何处”
“听马大哥说,沈公子身负重伤,现也不知身在何处。”
“一直跟在凌御风身边的莫玄衣呢”
“兵分三路,莫公子应是保护那马车中人去了。”
“另一路是谁”
“爆枪传人,颜佩韦”
“杨念如单凭一人就搅得整个南京城鸡犬不灵,你可知是为什么”
“听说书先生言,现在南京城内,也出了个凌御风。”
“那我明白了。”
老苏秀才的一句明白,又惹起了许升疑惑。
“前辈明白了什么”
“明白你为何会和田尔耕一起说出惠帝宝藏的秘密也明白我那傻孩子,为何会陪那人跳下往生崖。”
“晚辈尚不明白。”
苏老秀才微笑看许升,道“你家少爷待你不错,所以你才有此智慧和决断。有主如此,只愿你此生勿负。至于我那傻孩子,只能说那大梁公子真是江湖奇人,才能吸引到那么多的江湖俊逸帮他护他。怪只怪江湖太深,未知之事尚有太多,不然这江湖,还有谁能和他一较长短以前,我总觉大梁公子凌排在莫问前程苏秀才之前不过江湖谬误,现在看来,他不愧为年轻一辈第一人。”
“前辈也信他”
许升目露异光。或是凌御风真如苏老秀才所言,乃江湖奇人,不然他所见的大多数人里,也不会不分男女老幼高低贵贱都或敬服或赞许凌御风。
“不”苏老秀才摇头。“活此一生,老头唯一信的只有我那傻孩子。当然,凡是傻孩子信的,我也会尝试着去信。”
“前辈似对苏公子很有自信。”
“自己孩子,若我都不信的话,又有何人会信他”
“所以前辈已打算在这往生崖上呆很久”
“不”老苏秀才再摇其头。“那孩子一直都不给我说他在这偌大江湖里遇到的种种困难和生死危机,他不说,我也只当不知道。现在不一样,自家孩子都被逼得跳下了悬崖,我再怎么故作不见,也不可能真就看不见。别人不知道,但我实是个护崽的老家伙。孩子被欺负了,现在还不能打回去,那就由我这老头子来帮他盯着,盯着那些他想打回去的家伙。所以我也没时间,和你马大哥一样,我也没时间在这久等。”
看着老苏秀才嘴角的亲切笑容,许升也不知是从哪升起的勇气,躬身道:“前辈所知甚多,望前辈能帮晚辈解惑。”
“相见是缘,你但说无妨。”
“敢问前辈,晚辈所透惠帝宝藏四字,是否做错”
“你没错”老苏秀才摇头。“因这一切都在别人的计划之中,李平逃不过,所以你也逃不过。”
“前辈可知这幕后主使”
“你不笨,但你很弱,所以你可以想想,自己以后该做能做些什么。当然,以卵击石是你最不应该做的选择。”
许升沉吟,忽又道“前辈觉得凌御风,可晓这一切”
“我不是他,又怎知他脑中所想”
“还望前辈指点,如何才能不算弱”
“凌御风不算弱,沈杨不算弱,杨念如不算弱,莫玄衣也不算弱,当然,若他几人一起,则可称为强。”
“所以晚辈是该继续等,还是重新找”
“你该拥有自己的选择,正如烟雨楼前,你站凌御风的对立面。”
许升躬身以谢,又道“前辈可有什么想问晚辈的”
“马杰可曾问过你”
“不曾”
“那我又何必问你”悠悠转身而行,许升耳中再闻老苏秀才的语。“一切皆已成定局,只待惊天声响,春苗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