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去,所以三人进府时,已不闻任何喊杀之声。众皆肃穆悲戚,那一秒的情绪宣泄后,他们终也冷静了下来。但也还有那么几个人,正在对天嚎啕,伏地而哭。
徐卿已经七十二岁了,再过两月,他也将迎来自己七十三岁的寿诞。
本已商量好的,今年生日,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操办一番,不能失了徐家第一寿星的颜面。
徐知远如此对徐卿说时,老爷子问“你是真想给我过回生日呢,还是想趁机热闹上一回”
“我是那种喜好热闹的人吗”徐知远反问。
“正因你平时不喜热闹,所以才想借机疯上一回。”
“那你呢”徐知远再问。“喜欢热闹的你,就不想借机热闹上一回”
“你的那些朋友都会来吗”老爷子松口,徐知远所言没错,他本就是个喜好热闹的人。
“天天呆这帝都之中,我哪来的朋友”
“话说杨念如那小子已经四五年都没来我们家了,当年他打碎的那块湖石,你可让他赔了”
“我还没你这么小气,比不过人家就让人家赔东西。”
“有你这么和老子说话的吗”
“看吧,比不过,就让人家赔东西,说不过,就又用身份压人。好歹咱也七十多了,能不能不这样啊”
“怎么,嫌我给你丢人了”
“那倒没有。”徐知远摇头。“毕竟比这更丢人的事,你也没少让我经历。”
“反正我不管啊,”徐卿又对徐知远端起了父亲的架子。“要想热热闹闹,你就得多找几个像杨念如那样的年轻人,且最好都是杨念如的朋友。对,就这样,你和是杨念如是朋友,杨念如又和他们是朋友,那你和他们,不是朋友又是什么呢。”
看着老爷子喜笑颜开的模样,徐知远道“以前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啊。”
“什么人”
“趋炎附势谈不上,但也没必要去交杨念如的那些朋友吧。沈杨凌御风,那一个个可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你懂个屁”徐卿没好气道,“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子若非想给你某个好一点的前程,又怎么如此”
“可他们现在,好像都没以前风光了,你就不怕适得其反”
“不至于,”老爷子道,“他们都还不至于行那些下作的事。当然了,其实没有他们也可以,若你能快点给我找个儿媳妇,快点让我抱上孙子,我肯定比过一百岁大寿还要开心。我就说你啊,老大不小一人了,怎就还不开窍呢,老让我这么担心”
“打住,打住打住打住”徐知远立马喊停。“你想些有用,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就好,其他可别瞎操心了。”
老爷子一听徐知远这话,瞬间不乐意起来。
“你倒说说,这怎么就和我没关系了你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女儿是我孙子孙女不是,你媳妇儿是不是也得叫我一声爹和我没关系,对我没用,你小子难不成是睡糊涂了”
“我错了,”徐知远举手投降。“我是真的错了,您老别介意,也千万别和我这样的小辈较真,一是不值当,再者呢,也真有失您老人家的身份。所以啊,您还是安安心心地躺着吧,可别什么事都瞎操心。”
“你老实告诉我,”徐卿面色凝重起来。“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老爷子不过面色凝重,徐知远却是彻底黑了下去。
“您老还是歇着吧,我尚有事,就不在这听你扯了。”
说完,徐知远赶紧转身,身后却又传来老爷子生怕别人听不到的大喊。
“我说小子,有病就得治,我认识那么一个大夫,最擅调理这方面的东西,你可不能因你身体不行就让我没孙子抱啊,听到没。”
徐知远一个踉跄,赶紧在下人别样的眼光中仓皇逃窜。
可他终是没有机会去过自己七十三岁的生日。徐知远已为他安排好,只要离开,他便能再安安心心地活上十年二十年。
老头犟啊,像只时时都会翘起自己后蹄的驴子。说到最后,他甚至会手握自己的长刀,威胁道“你觉我没用了吗你觉我没用了吗你若真觉我没用,那何不如一刀劈了我行,你若不想犯弑父的罪行,我可以帮你解决,反正我已没了用,留此世间也只会遭些嫌弃和白眼。你小子给我记着,若我哪天真的离开这徐府,就只会有一种原因,那就是我死所以你别打什么歪主意,我还没老到连刀都举不起。”
他是真的离开了,哪怕他那苍老的躯体还留院中,可他真的已经离开了。他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地站起,他睡着他也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的冲徐知远嚷,他嘴唇紧闭,好像被针缝住了一样。
徐卿一生之中,只有一个妻子和孩子。相比较于妻子,他已活得够久,因在他们回家第二年的那个春天,徐知远便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这许多年里,除了徐知远,也就只有老管家还一直陪在他身边。所以当徐知远到时,那双本就浑浊的眼,此刻已在浑浊的泪中看不清眼球。
老管家本俯于地,现在却是站起。老爷没了,他得去扶少爷。
徐知远一路行来,并无一人对他多说半句。所以他就只是走,不,是由跑变成急走,然后一步又一步的便成慢行。行到最后,他还一步一转头的去寻些什么。他手在抖,眼神慌乱,浑像一个无支无持的孩子。
他想得到些什么一句安慰,还是一只胳膊的扶持
或许他都想要,可是直到路途的尽头,他也未曾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府中众人并未伸手,甚连一直跟在徐知远身后的杨念如,也不曾加快一步的和他并肩而行。此刻的徐知远就好像一个行在宽阔大路上的孩子,身前无人身后也无人。那条长若没有尽头的路上,孤零零的只剩他一个。直到老管家站起,直到他在那人身前六尺余的地方站定。
“少爷”
老管家开口一呼,终也让过了自己身体,而那心口处还直挺挺插着一支箭的老人,也是出现徐知远眼前。
徐知远看着,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张脸很是熟悉,纵隔六尺,他也能数清他脸上的每条皱纹。非是他那双迷离的眼睛真正看到,而是他熟悉,熟悉到每条皱纹都记得。
以前,不管怎么忙,他都会抽些时间陪他说话喝茶,哪怕讲不到几句两人就会吵起来,他也从未间断过这种习惯性的东西。而若有外出办事的时候,心中所想最多者,也就只有那被留在家中的老头。
他确实已经很老了,否则徐知远也不会一遍又一遍的提醒。
“老都老了,你还逞个什么能,安安心心坐在家里喝茶,不好吗”
他好像也真没什么用处了。
“你还举得动刀,可别又伤了自己啊也不知是谁,上次非得寻人练练,然后就很不争气地扭了腰。”
他确实已经老了,老得都举不动刀了。可在徐知远心中,他却一直都是最重要的那个。徐知远从未说过,他之所以未想过娶妻,一则是因为徐家事务繁忙他没时间,再者就是,他怕多了个人后,自己会因此分心。一颗心,真的只够去对一个人好,这不只是爱情中的东西,也是亲情中的东西。
徐知远也从未说过,他每次出门都会在事未画下句号前就匆匆往回赶。这不是他粗心,而是他怕,怕自己不在,那老家伙会没人说话斗嘴。老人嘛,总是需要别人来和他说话的。
说到底,徐知远就是这么一个放心不下自己至亲的无用之人。
徐卿已经七十二了,徐知远知他老,也知他终有一天会远离自己,且这一天正在悄悄靠近。但,纵知道,徐知远至今也是没能想清楚,如果他真不在了,自己应该怎么做,又该怎么活他实想不到自己再无法和他一块喝茶吵嘴的日子。想不到,他便开始逃避,开始刻意不去想。他好像已经忘了,甚连他都快觉自己已经忘了,忘了,那些可怕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可那自觉不会发生的事,现就发生在眼前。那一瞬间,非是徐知远想呆,实是他再不能够控制自己,他不能不呆。而在那一刻的呆愣之后,他人便是摇晃起来。双腿一软,人也跪倒在地。
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杨念如并不清楚。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并无机会去体验这些。他没有父母,甚连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八年的师傅,也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不告而别。这一别,便是十年未见。师傅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
所以当徐知远无力的跪倒,杨念如终是紧行一步,用那让人无法轻易看清的速度冲到徐知远身边。那一刻的他终是明白,这样的痛苦,实非独自一人所能承受。
徐知远在杨念如的搀扶中站起,然后转头,嘴唇动着,却未说出些什么。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已是将闭未闭,那张时而冷漠如冰时而又热情如火的脸,此刻已满是悲戚。他确实已经丢掉了自己已过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东西。
“少爷”
老管家走近,佝偻的腰和徐卿无人时是一模一样。他走近搀扶,人又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少爷,老爷没了,真的没了”
像被什么给刺激了般,徐知远挣脱杨念如和老管家的搀扶,人又直立起来。
“徐叔,人人都会死。且相比于老死,我想他更喜欢现在这种死法。”
徐知远像变了个人般,不仅不需别人来劝解搀扶,还反过身去劝解搀扶别人。而当周采薇尚在这样的转变中目瞪口呆时,那仅余六尺的距离,也已在徐知远迈动的步子中走完。
看着那张紧闭双眼的脸,徐知远慢慢蹲下,口中自语道“你说你啊,为何总不听话呢。让你避不避,现在好了吧,整个人都睡在这儿了。你说你若一直都闭着眼睛,又怎么能看到自己孙子儿媳妇的模样告诉你啊,其实我也有一直都有想娶的人,就是街角那家卖豆腐的女儿。我知你又想和我吵了,定说我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可她已经十八岁了啊。但我还是会在你上门提亲的时候出言阻止,因这一切都只是我在骗你。他家就只有豆腐,哪有什么女儿啊。这种时候,你应该站起身来,然后去拿你那把只有四斤五两重的刀。大叫大嚷着四处追我。”
伸手,徐知远握住了那支笔直的箭。再稍用力,箭头便是出了徐卿身体。
“你说你,老都老了,怎么还要总给我惹些麻烦呢。你可知你这一走对我意味着什么,对这整个徐家又意味着什么。我确实有想过拼命的,和你一样,我也会不遗余力去维护徐家声誉。但是只要你还在,我就都会留下那么些什么。以前你总教我的,做事前,先要考虑后果,然后再依后果来给自己留退路。一直以来,你都是我的退路,现在怎么能自己将这退路给封死了呢你是真想我完蛋啊,还是真想这整个徐家都完蛋算了,”站起转身,将长箭递出。“反正你已看不到也听不见了,那就都由我来做吧,像这许多年里一样。”
毋须多看,只要一眼,杨念如便知这是谁的箭。他见过,且就不久前。
可他还是接了过去,开口道“死者为大,还是先让伯父入土为安吧。”
“看来你知道”再没转头去看一眼,徐知远和杨念如并肩而站。
“老爷子或许不想看你这般模样。”
“他不想看没关系,反正都已再看不到了。”
“就不能过些时候再说”
“为了将我徐家引进这一次的纷争中,他不可谓是手段用尽。对方如此盛情,我若不做些回应,岂非很是没礼貌”
“也许并不是他。”
“不重要了,”徐知远摇头。“今日这城中,总要有人为此而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