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走后,许显纯也是立时吩咐道“去跟知府及守备大人说一声,就说今日帝都,锦衣卫办事,毋须他们插手。”
要乱,那就乱得再彻底些
许显纯做如此想,然后就坐在了窗前长桌旁。右手端杯,立就有人帮他斟上温热碧绿的茶汤。他看窗外,好似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商坐在戏楼的雅间,悠闲自在的去看台上种种。
楼下沈杨若知自己正被别人当猴一样看,定会不顾一切地转身,用猛力来让对方知道,有时看戏,也需付出比平常时候更高的费用。可他不知,在那三人的攻击中,他虽不至于力竭,却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在乎关心其他,特别是当那把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大梁公子劈向自己时,他也总忍不住要生出几多怒意。
真的,这剑若是被一个正大光明的人握在手里,纵是使得不怎么样,沈杨也不会隔了许久还生出这么多的怒意。可他却知对方并非那么一个正大光明的人,甚连大梁公子握在手中,他所能做者,也不过是觑着那把短刀的缝隙,做些无耻的偷袭。
从见大梁公子的那天起,沈杨就相信说它定能跟着一个了不起的主人,然后做些了不起的事。所以当它被这么一个人这般使唤后,沈杨怎能不为它而感到惋惜。甚在整个战斗过程中,沈杨都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使命感。他觉自己应将大梁公子从对面那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当他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大梁公子的剑柄后,这使命感就一直紧随着他。
赶往京师的路上,有人告诉他说马杰也在,然后他就找到了那个既没什么存在感也不喜欢说话的家伙。一路行来,马杰确也不曾和他说过几句话。这也难怪,马杰虽和凌御风是那种能在一声招呼后便可独守坟茔整整两个月的朋友,但和沈杨,他们确都不过只闻彼此名声而已。但只为那同一人,他们也是一起走到了现在。
初遇时分,沈杨还不信说那是个极难相与的家伙。他觉凌御风能用花言巧语来将他变成自己的朋友,那他沈杨也能依靠更甚凌御风的口才来变一变他的习惯。再则就是,莫玄衣已是江湖极难相与的人了,现在呢,一通相处后,他还不是变得话多了起来。沈杨想在马杰身上证明自己于交朋友方面更盛凌御风,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所得也不过些肢体言语。
他想挑拨马杰和凌御风的关系,然后就问“当日杭州,可是你在暗处与人相斗”
马杰点头后,沈杨又道“那你可知,明处战斗结束后,不管我和莫玄衣,都想赶去帮帮你,可凌御风那家伙就是不同意。我觉朋友做到他这模样的话,实是有些过份了对吧”
马杰不过转头再看他一眼,然后就没说话了。
为和马杰有相同的话题,沈杨便又换了谈话内容。
“有人遥遥坠崖去,有人身伤不见影。当日我们逃窜时,你也在侧”
马杰点头,却未张口解释什么,因他赶到时,已是只见这诗中词句。且有一事沈杨并不知晓,在他受伤倒地昏迷后,是马杰将他挪到了别处。但这一切,沈杨既是不知,马杰也不会提起。
“那你倒给我说说,凌御风那家伙跳崖时,是怎样一个表情求饶是绝不可能的,那害怕惊惧呢在他坠崖的过程中,有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哇哇乱叫”
在马杰投来一个不解的眼神后,沈杨又道“你应也知道,那家伙在这些年里,可是没少四处出风头。再加他功夫实是不错,剑法也不赖,所以一直以来都没受过怎样的打击和波折。认识这么多年里,我也始终不曾见他害怕的模样。所以也就会很好奇说,他到底是成神成仙了,还是也和普通人一样”
“世间无神也无仙”马杰终于开口,这是他和沈杨说的第一句话。
“真的”沈杨先是高兴地跳了起来,然后又是语带遗憾地道,“可惜啊可惜,我那时怎么就恰好不在他身边呢这么一个可大肆嘲弄的机会,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唉,真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仿佛是怕马杰误会般,沈杨便又解释了起来。
“我不是说他就这么死了啊,那家伙命大,所以江湖虽有许多人看他不惯,他也能一直好好地活着,活成别人羡慕的模样。可是你也看到了,杭州一役后,那家伙剑法便又升到了一个让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这种极不利的情况下,我实无法想,江湖还有谁能再让他狼狈若此。”
马杰又恢复了最初那种不言不语的状态,好像那句与当今世界极相符的话,便是他对沈杨唯一可说的谶语。
马杰不语,沈杨也未轻易放弃。
“你说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怎么就能答应他守坟茔两个月呢莫不是那家伙也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让你有把柄抓在他手里”
马杰不言,沈杨却是顾自将其当成了默认。然后又开始愤愤不平地讨伐起来。
“我就知道,那家伙虽总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但他心里保不齐就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肮脏和丑陋。我觉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将他真实面貌给揭露人前,不能再让他继续欺瞒世人。我们要还江湖一个澄澈通透的天宇,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
有好几次,马杰都忍不住想要开口。虽是听过沈杨大名,但他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这赫赫名声传遍江湖的人物,竟会是这么一个随意猜测自己生死之交的家伙。可是转念一想,却又释然起来。一辈子虽未过完,但这二十五年的岁月,说来也是真够久了的。而在已过二十五年的岁月里,他马杰有且只有过一个名叫凌御风的朋友。再加他性格如此,所以两人相处时,也就不会出现和现在沈杨一样的行为。他未经历过,却也听过,大多数的朋友相处,不都只是这样吗大家说着彼此的缺点糗事,哪怕没有,也要生编硬造些出来。而且往往这时,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说着再另一个不在场的人的坏话,那就只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真正的厌恶,再则就是特别的在乎。
马杰不认为沈杨会真正厌恶自己的朋友,那么所剩者,也就只有在乎了。
骤然想通这些后,那本只是叨叨个没完没了的声音,此刻也变得不那么刺耳烦人起来。甚到后来,马杰也喜欢听些他从未听说过的东西。虽也还和以前一样不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却是不知比以前多了多少。
而自进了京师后,沈杨说话也就少了。
或是预感到了什么吧,单就这点来说,沈杨一直都有高于常人的能力,虽然这能力是时灵时不灵,但当它出现,沈杨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
而在两人进得西直门后,这种预感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沈杨觉得自己应会遇到些什么,所以就始终睁大了双眼,以免遗漏了那些一眼就能认出的熟悉人或物。而当马杰感觉到了沈杨的种种作为后,人也变得和他一样谨慎起来。
沈杨的预感果没错,长街的某个转角,不过眼光一瞥,他就看到了那把再熟悉不过的剑。不,那剑被整个裹进了黑色的厚布之中,不过因为双手摆动间,剑柄因力露出了少许。但也就这少许的暴露,也足已让沈杨认出那是谁的东西。
和杨念如莫玄衣初见此剑时一样,沈杨也不相信说凌御风会将其落下。所以他就转身而问,对马杰。
“凌御风当日坠崖前,可曾落下些什么?”
马杰先是不解地看他,然后摇头。
“如此,我便知道了。”
沈杨并未立时出手去抢夺什么,他不过是紧行两步,然后又停了下来,双手成喇叭状的靠近嘴边,大声叫道:“史小天?”
不远处那个未着白衣且以黑巾罩面的人先是习惯性地停步,片刻之后,却又抬腿走了开去。
只那一瞬的停顿,沈杨便又腹诽起那家伙来。
“凌御风啊凌御风,你说你都这么聪明了,为何还是要被别人弄成现在这模样”
腹诽而毕,他又立在人群中的大叫起来。
“快来人啊,有人竟在大庭广众下的偷人物件,那可是价值万金的千年古剑啊。烦请大家,烦请大家帮帮我。”
马杰目瞪口呆地去看沈杨,那家伙现就好像一个真正被人偷了东西且无力阻拦的寻常百姓。他口出哀求,并用双手不断去抱路人的胳膊。
“各位好心的大爷,那可是我家数百年的传家之宝啊,现就被那三个自称江湖人的强盗小偷给抢了偷了去。”手指不远处那三个身穿黑衣头罩黑巾的身影,沈杨继续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只要帮我拦住他们,待我将剑卖了后,定当以重金相谢。”
沈杨说完最后一句,方才有人拦在那三人身前,且是正义凛然道“各位朋友,不管江湖人还是普通人,但凡做了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少不得就要遭人唾弃,你们还是将剑还给人家的好。”
“就是就是,你看那人哭诉的模样,多可怜啊。行行好,这可能就是他一辈子最最重要的东西,你们若这样,拿走的可就不只是剑,而是他的生命了。”
“在这京师城里,天子脚下,我还没见谁敢像你们一样光明正大地抢人东西。若再不听劝告,小心我等这就将你们统统扭送官府。到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
有人相拦,沈杨也是得以慢悠悠、踉踉跄跄地走到三人身边,那模样,还真是怎么可怜怎么来。
“小伙子放心,只要我们在,今天就绝不会让他全身全影地离开。”
“就是,犯事也不看看地方,这是京师,不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在这,就算你是虎,也得乖乖地趴着。”
“是吗”始终低头沉默的三人终是抬起头来,直视那在叫嚣京师如何如何的人道,“京师真就这么了不起”
那人先是一愣,继而又变高傲起来。
“那是自然,否则你来京师城何为”
“可我怎就感觉这京师,要比其他地方更加糟糕不堪呢”
“你得为你自己说出的话负责。”
“那是自然。”说话的黑衣人继续道,“说来我都不知道这京师城中,到底养了多少大明朝的渣滓。你们总觉自己生来高人一等,可在高人一等时,你们又是否做出过比别人更多的事没有,你们没有。天子守国门,但他用来守国门的,不是你们,而是从其他地方调来的将领兵丁。所以我很是想不明白,说富庶,你们比不上富饶的江南,说勇猛,你们也比不上正在边境立抗清军的兵勇。所以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去拿别人的东西来做自己傲慢的本钱”
黑衣人话落,围观者顿就群情激奋起来。他们本欲动手,却是又有一人出言道“士农工商,人有贫富之分,也有阶级之分。京师之所以能称百城之首,只因在这京师中,坐着一个尊有四海的圣人。圣人之下,则是能让大多数人都俯首帖耳的百官。很多东西生来如是,绝非你那一言一语便能改变的。”
“所以也不过不知天高地厚的附庸而已,这种本就如此的论调,可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狠狠一拳锤下去啊。”说话,他便再不去管那些人,而是转身抬头,去看身后的沈杨。
“你这么大喊大叫,可是也想借我手来教训教训这些已经傲到骨子里的家伙”
那人转身后,沈杨也是看了良久。其实不用去看那么久,只需一眼,他便已是承认对方的技艺之高。连他都看不出来的东西,别人又怎会看得出。
所以他并未回答那人所言,而是感叹道“鬼门史小天,真不愧是能在凌御风眼皮底下呆上五年,能和李平言而不露破绽的人啊。和你比,现在的钱小二似也要逊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