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的徐府之中,大家都只默默地站着。
徐知远立在再起不来的徐卿老爷子面前,只默默着什么都不说。他虽不言不语,眼泪却是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心脏很疼,疼得连呼吸都困难。此时若能张口放声的大哭一场,说不定那胸口疼痛就会大大减弱。可他就是张不开口,纵有老管家相劝,他也开不了口。就好像自己不哭,地上那人就还没走一样就好像自己哭了,地上那人就真再起不来了。
杨念如始终站在徐知远身边,他觉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也只和徐知远一样的什么都没做。耳中虽未听见多少的悲痛欲绝,周遭那种悲痛的气氛却是要比声闻来得更加猛烈。
若说深交,杨念如和徐卿老爷子实也说不上,毕竟两人相见,也不过那一次而已。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只需见过一面,便能让你终身记得。这非男女之间的一见钟情,而是两个男人间彼此的相见恨晚。
杨念如始终记得徐卿老爷子那挺得笔直的腰板,也记得他在比试输了后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那是个很有趣的老头,只需看一眼,杨念如便能知他是个风趣幽默且极豁达的老头。在他许多年前将要离开徐府的那个晚上,老爷子很大方就拿出了自己私藏多年的好酒。
“听说杨念如不仅重义且好酒”
“酒”一听这字,杨念如就双眼放光。
“虽不能知你重义到何等地步,但对你的好酒之名,却可立时检验检验。”
“先说好啊,我只喝好酒。”
“难道你所选择的义,也有好坏之分”
杨念如笑着点头。
“若是连那好坏都没有,那我活这世上又还有些什么意思”
“在你看来,什么是该重的义”
“义重如何不知道。”杨念如摇头。“但酒好坏,我却可以一眼就敲出。”
“真的”
“杨念如向来不会说假话。”
“可你却会说大话。”
“大话与否,老爷子何不亲自试试”
徐卿果然转身取酒。酒分两坛,一坛广肚窄口,一坛腰身纤细若仕女。单从装酒之物看,好坏或已能分出。但不管是广肚窄口中的粗劣之酒还是腰身纤细的秀瓶中口感绵纯的陈年老酒,杨念如入口之后,都只说了一个好字。
“好在何处”徐卿问。
“好在皆出老爷子手。”杨念如回答。
徐卿爽朗而笑。
“我就知你认的不是酒。”
“世间美酒千千万,纵是喜好,又哪能一一认得清楚。”
徐卿再笑。
“但这世间人啊,说到底也只有两种。”
“一种是你信的,”杨念如紧接着回答。“一种是你不信的。”
“那你就从未怕过自己信错人”
“若连自己都不信,世间又有何人可再信”
“说得也是。”徐卿端酒畅饮。“老头想问你一句,你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如何”
杨念如未答,而是反问“您觉凌御风沈杨如何”
徐卿一竖大拇指,赞道“均是当今难得一见的青年俊逸。可惜就是一直没机会去见。”
若以相见论相识,则他徐卿是一辈子都不认识凌御风。不识,但却一直都相信。徐知远曾和他论过当今江湖传得最猛最烈的那些东西。当得世间大部分人都相信,他却始终不与那些江湖人同列一队之中。
“那皆是些什么都不相信的蠢货,不,那是些除了当前利益就什么都不信的蠢货。我告诉你啊,这事我们可以不参与,但真参与时,就需和你相信的那些人站在一起,切不可随了大流。”
徐知远想和他辩,可只说一句,徐知远便是再无话说。
“其实我并不信凌御风,我信的,一直都是那个人称重义好酒的家伙。真的好久没和这种有趣的年轻人喝酒了,你这人啊,别的都好,可惜太过死板。若你有那家伙的七分,不,只要五分风趣,我都不至这么无聊啊。”
听说杨念如进京城后,徐知远就想,用不了多少时候,你一直都很欣赏的那个家伙就能和你同桌饮酒了。
徐知远寻杨念如,一是想知某些东西,再则嘛,就是想让杨念如早些进府去和老爷子喝喝酒啊谈谈天。当然,他也存着一个小小的私心,毕竟杨念如若在,老爷子的人身安全就有了保障。
一切都迟了,从田尔耕他们插手此事后,一切就都迟了。
这一刻的徐知远心中,除那说不清的悲痛外,还有恨,有对自己的恨,也有对田尔耕他们的恨。他恨田尔耕拦阻,但他更恨自己的迟疑。甚有那么一弹指的时间,他都想因恨而结果了自己。
他没有,因他还有许多事没做。
毅然转身,徐知远不曾去看那些人,而是抬脚,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少爷”
老管家唤他一声,徐知远不曾转头,更是没有停步。
徐知远走,那些默立者便紧随其后。
直至走出徐府,一行人都不言一字。在那所有人都走尽后,杨念如也是躬身,然后紧行两步的跟上了徐知远脚步。
帝都乱了,因为一个人的死,徐家再没有退缩。
自他徐知远迈出徐府大门后,无数身影也是四窜而出。他们都有自己该做能做的东西。自当想清“凌御风”那一行的目的后,徐知远便在做准备。他散尽了自己所能掌控的全部力量,但凡有所怀疑者,都会派人加以监视。现在一遭决定,曾做准备也都不再白费。
血
今夜帝都,注定会在血气弥漫中沉睡。
徐家人众四处而杀,整个帝都也是不曾有人出面拦阻。
杨念如几次三番的想说,却也终是没开口。可当他们紧赶慢赶地赶到一片破败的西直门前时,所见只剩屋顶闲坐的沈杨及马杰。
“杨贱”
沈杨远远就看到了杨念如那张熟悉的脸,看到之后,他也大声叫了起来,人未起身。
“沈抓鼠”
听得声音后,杨念如便是紧赶几步,再一纵身,人就到了屋顶之上。可他方自站稳,沈杨却是整个扑了上来,一副要和杨念如决出生死分出胜负的模样。
“你又忘吃药了”
杨念如举锏相抗,沈杨继续紧逼而上。
“不是忘吃药,而是被人下了药。”
双爪连连抓出,且他每一爪,都向着杨念如的各处要害,毫不留情。
“下了什么药,非得这么来对我”
四处腾挪闪避,只过这么一小会,他们便是走遍了三间屋子的屋顶。
此一句后,沈杨便是停了下来,一脸不忿道“有人说我比不过你,你说这,是不是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大笑话”
“这是笑话”沈杨不追,杨念如也停了下来,可他所说话语,差点让沈杨忍不住又扑了上来。“可这一直都是事实啊。你把事实当笑话,这可不怎么可取。”
“那你说说,你都有那些东西胜过我”
杨念如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看它的话,是不是会觉顺眼得多”
沈杨摆手。“这种东西,还是寻个女人来辨的好。当然,那可都不是些你曾勾勾搭搭的女人。”
“此话可不能乱说。”杨念如眼光一瞥,示意沈杨噤声。可那尚站街上的周采薇却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
看到他所表现出的表情,沈杨忍不住又生起了八卦之心。快步走近,用肩推推他肩膀,促狭道“江湖所传是真的”
“什么真的”杨念如不解地转头。
“为了你这好情郎,周女侠甚连自家师门都不要了”
杨念如赶紧将沈杨挡在身后,着急中,嘴角却是翘起。
“瞎传,纯属瞎传。这种事情你也信”
“当然”沈杨深以为然地点头。“虽说咱俩关系不如何,却也好歹是相识一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再被别人骗吧。话说这位周姑娘,相比你之前的那位周姑娘又如何”
“什么周姑娘”杨念如先是不解,紧跟着整个人就愣了起来。片刻后,便又打着哈哈道,“少在这里污蔑我,哪有什么周姑娘”
“你莫不是忘了什么”沈杨继续一脸促狭地看杨念如。
“忘了什么”杨念如继续装傻。
“我和钱小二,可是相交不错哦。或者,我也可以再向你重复重复那些年的年少轻狂。”
“瞎说八道,纯属瞎说八道。”杨念如很是不客气的指责起来。“你啊你,怎就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呢”
“什么模样”沈杨打断他地问。
“信口胡说的毛病,可是真该改改啊。”
“是吗”沈杨笑了起来。“要不就让我下去和那位周女侠好好谈谈。对了哈,若我所记不差,此前那姑娘,好像是叫周采来着,不巧的是,现在这位姑娘却叫周采薇,她们之间,是不是有某些联系啊”
沈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得最后,甚连一直不怎么关注他们的周采薇也是转过头来。情急之下,杨念如竟是双锏一挥,直直砸向了沈杨。
“现已到了什么时候,你竟还有心情在这胡编乱造,我若不来打醒你,便是不叫杨念如。”
“好啊”沈杨也是凛然不惧地抬手相迎。“我倒要看看,你杨念如若不叫杨念如,还能再叫个什么东西”
杨念如声势虽大,双锏撞上沈杨的暗磁之爪时却也不过未加劲力的寻常招式。两人方只交错,他便急急开口。
“说吧,你想要什么”
交错之后,他又大声叫了起来。
“你可知凌御风现在怎样,帝都现在怎样,江湖现在又怎样”
再一交错时,沈杨便问“什么都可以”低声之后,也是不输杨念如地大叫起来。“他们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想的就是怎么打败你,也好让那些人瞧瞧,我沈杨,实是不输杨念如。”
“换个别的行不行,我暂还不想在她面前丢人”又是低声和大叫的相互转换。“赢我你也不想着去撒泼尿来好好瞧瞧自己,就你现在模样,配赢我吗我且问你,和你动手那些人呢明知他们正在危害这江湖,为何不拼死拦下难道你沈杨的那对暗磁之爪,真就只能抓老鼠”
“过分了啊”手上劲力迸出,杨念如便被震退了些许。“就凭你也能问我我在杭州城里拼死拼活时,你在哪里我去寻钱小二来拆穿阴谋时,你又在哪里你问我今日为何不将他们拼死拦下,那我告诉你,纵我拼死,也不可能将他们拦下。除了执有大梁公子的史小天外,还有杨沫吴两、丁家三兄弟和四把能拦凌御风的剑、一把能抵苏秀才的刀。你以为这就完了他们都不屑于和我交手,因在他们之外,还是数十把剑,能将我拖得寸步难行的数十把剑。告诉我,我做这些时,你又在哪”
底下听着沈杨言语的徐知远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他身边那十数人也是散了开去。只要有人,他便好找,只要找到,他便是有百种方法来让他开口。
而在他愣时,杨念如也是停了下来。
“都来了”他问。
“除了仇屠和古徹,都来了”沈杨止住身形的沉声答道。
“他们都来了,你说他们呢”
沈杨知他口中那两个他们所代表的真正意思,所以他也目带憧憬道“说来我们好像真就从来没有并肩作战啊。”
“谁说不是呢”杨念如感慨。“若非遇着这么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谁又敢来惹我们”
“这么说来,我们应该感谢他”
“凌御风,沈杨,杨念如,莫玄衣,苏秀才,马杰,颜佩韦,无论如何,能将这几人聚齐,都可称是江湖一大盛事。可我还是担心啊,你说若是缺了凌御风,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和你担心不同,”沈杨抬眼望夜空。“你说若是我们全部在,输了又当怎么办”
“我们会输”杨念如笑了起来。
“好像从来没输过。”沈杨也是笑了起来。两人同时身形一纵,便是直向徐知远他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