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纪历史学第五十六章 结束5
半身人在阴影中打了个哈欠。
残灯如豆。
灯台中作为燃料的动物油脂已所剩无几,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桌面,黑漆桌面的其余部分几乎溶入了黑暗中,微光为它勾勒出模糊的影子。
坐着的人并没有增添灯油的意思。古德姆摩挲着木椅扶手光滑略微陷下带出弧度的曲线——座椅的高度恰到好处,坐垫柔软,靠背蓬松,足以为你放松身体的每一部分,进而放松大脑皮层的每个褶皱,每个缝隙。
但半身商人并不这么认为。
壁炉散发着温暖的,懒洋洋的余温,而房间弥漫着木柴的香味——干燥,清爽令人回味。炉火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火星也消失在了黑暗中,但没人站起来重新点燃壁炉,房间中的人们不动声色地任由温度渐渐低落下去。
事实上,古德姆认为自己疯了。
就在短短的两天里,他跟着两位奥玛斯在神殿大门前,在三个裁判所的执事前劫走了一位生命女神的牧师——已被宣布将回到诺姆得雅山接受调查的嫌疑者;而后这位半身人欺骗了自己的同族,设法拿到了关于荷尔使节团的所有消息:人数,食物,以及某些秘密的传闻,商人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了几个胆大包天的佣兵:他们打算袭击西格玛的驿馆,只为找到一个被裘德尔斯与荷尔人联手逮捕的荷尔人。
“但我又有什么选择呢?”半身商人咕哝道,“萨苏斯在上,可怜人别无选择!”
每当那位奥玛斯的眼光扫过他,古德姆就会全身僵硬如石蛙——一种生活在滨水岩石间的蛙类,最大的特色是遇到危险时全身僵硬。遍布冷汗,连骨头缝里都能感受比西萨迪斯凛冬更加严酷的寒冷。
更别说奥玛斯的交谈与微笑。危险如黑暗女神阿亚拉的殿堂。
所有的典籍与资料都不会提到,半身人拥有奇妙的预知能力。这个民族能够感知力量的强弱,人心的好恶,他们以此躲避危险与迫害,数十个纪年以来,半身凭借此躲过了战争,瘟疫,饥荒,族人遍布三个大陆。他们既是国王忠诚的臣民,也是城邦的投资者;他们与佣兵交易,更是盗贼工会的支持者之一。
他们善于左右逢源,在钢丝上跳舞。半身人是你仇敌的供货商,但同时也卖给你武器与防具;他们左手拉着一个荷尔人,右手肯定握着西格玛;他们亲吻牧首的脚面,但同时也和法师公会密切联系,你可以厌烦一个高尚的圣骑士,但你可无法摆脱一个冲你鞠躬殷勤微笑喋喋不休唠唠叨叨的半身人。
除了法师,奥玛斯。
古德姆的视线小心地扫过房间的某个角落。他控制着自己以极缓的速度毫不引人注意地离开那儿,假装不小心或者漫不经心,总之不是过分在意,他不希望让对方认为半身人在监视或者观察他们。
尽管那儿只能勉强看得出有两个人而已。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其中一个人忽然问道,这让古德姆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一阵晕眩甚至听到了血液汹涌地朝大脑涌去以至于脑袋发胀。
“我想很快。”半身商人舔舔嘴,多数情况下这代表他很紧张,“我们得等佣兵们回来。”
“他们浪费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另一个人慢吞吞地说道,没有指责,没有愤怒,没有比冷淡更多的情绪,“我不介意亲自收回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利息与本金。”
半身人听到自己咽了口唾沫。“大人,”他有些不安地回答道,“他们都是诚实可信的人。”
“谁又不是呢?”对方反问道,“连安赫德都被称赞过老实本分,足以信赖。”
商人再次做出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法师之手。”另一个人以标准语速说道,一小块固体油脂被无形的手放进了灯台中,原本摇摇欲坠的灯火闪了闪,火苗开始旺盛。房间里的黑暗被驱逐。而干柴也丢进了壁炉,火焰腾起,仅仅片刻之后,房间又渐渐温暖起来。
“我想我们都有点冷。”亚卡拉说道。两位法师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而商人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古德姆,时间已所剩不多。”他温和地说,但半身人显然不这么认为,“我和安博先生并不打算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冬季。”
半身人疯狂地点着头。“大人,我能够了解,我完全能够了解。”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但如您所见,我们必须等着佣兵们回来。”
“我付出了更多,收获却更少。”没有兜帽的遮掩而完全暴露出来的相貌,柔和的曲线,过于苍白的脸以及几乎同样颜色的嘴唇,黑色的眼睛比宝石更纯粹,同样颜色的头发则极为少见。年轻的法师毫无表情地盯着半身人,“在两天前你保证说有一艘足够大的船在等待着我们,但就在刚才你告诉我事情有某些变化?”
半身商人真正地哆嗦了起来。从头发丝到脚底板,从手指的第一个关节到颔骨的连接处,古德姆听到它们在咯咯作响。
“……佣兵,我是说库·谢尔·努克拿走了我的凭证。”他终于艰涩地开口,“证明身份,取得船票的最重要的东西。”
古德姆哭丧着脸看着两位法师,“佣兵们留下了字条,‘拖住两位法师,至少得等到我们回来,不然就告诉他们。’”
他在法师冰冷的视线中从椅子上滑下来。
贝纳德伸出自己的手。
游荡者裂开嘴笑了笑。他抓住对方的手掌,然后借力跃上了地面。
周围还是一片混乱。佣兵们和沙弥扬人小心避开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驿馆。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已脱离了危险。
整个街区都从安静中惊醒。人类的尖叫,呻吟,歇斯底里地咒骂,建筑物与树木倒塌,火焰燃烧,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了绝妙的交响乐。
姗姗来迟的士兵们粗鲁地拍开居民的门板,他们闯进客厅,掀开卧室,打开每一扇窗户,在这个过程中蒙受损失的人不在少数。而意外也接连发生,卫兵们发现了盗贼,通奸者,甚至还有几间特殊的屋子——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女人或男人,人类或者精灵,漂亮,纤细,可爱,衣着暴露,甚至包括儿童。
噢,父神呐。
但这些与正在逃亡中的人无关。佣兵与沙弥扬人藏在房屋的阴影中,挑拣阴暗窄小的背街小道,他们警惕万分,躲避每个人,无论那是老人还是孩子,士兵还是平民。
喧闹离他们越来越远。一行人屏息藏身在一栋建筑的背后,他们的前方就是街区的出口——由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临时固定在墙面的火把将出口照得纤毫毕现。
“这很容易。”努克自言言语,“五个人,只有短剑,匕首,长矛,半身链甲和铁制头盔,这不难,这不难。”
他转身向同伴们描述看到的一切。“伙计们,五个城卫兵,征召并非志愿,没有弩箭,没有牧师,甚至没有一个合格的战士。”
沙弥扬人低声说:“我可以解决一个。”她看着对面的希拉,眼神挑衅,“你呢?”
“一个。”巡游者同样压低声音,“左边。”
“那我选右边。”
努克做了一个手势,“中间。”然后他思考了片刻,“还有两个。”
逃亡者们得尽量保持安静,不要发出多余的声音,引起多余的关注。如果可以,他们甚至不打算送任何人去往奥斯法的殿堂——那未免太过引人注意。
“卷轴?”牧师问道。
“只能如此。”
阿里按住刀柄,“你们没算我的。”荷尔人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不满。
巡游者与游荡者对视一眼。“你现在不适合。”希拉率先回答他。
“你四肢无力,身体酸软,脚掌沉重。说真的,阿里,现在你可真不适合从事任何与战斗有关的工作。”努克俏皮地接着说,“哪怕是荷尔人,也需要食物,放松和睡眠。”
这让风狼首领无言以对。他选择恶狠狠地瞪了瑟吉欧人一眼,意思是走着瞧。
两位弓箭手很快出列,他们选择了最好的位置,能保证中箭的瞬间让敌人说不出一个词喊不出一点声音。
血木弓与沙弥扬大弓分别搭上了不同的羽箭,遥遥向毫不知情的西格玛人瞄准。
“我说开始。”
“就开始。”贝纳德回答道。
而游荡者不见踪影,牧师扯出卷轴,安娜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只要撕破封印,念出启动咒语的哪怕第一个词,法术都将开始。
然后两支羽箭一前一后钉上了卫兵们的喉咙!快得甚至来不及让其余人反应,安娜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自己的目标冲了出去,“冰冻!”她试图压低声音,但嘶哑的,僵硬且高亢的高音还是让其他人吓了一跳。
一个卫兵保持着惊讶的表情被冻成了冰块,牧师举起六面锤无情地重重击打,这座冰雕很快变成了碎块。
剩下的两个卫兵终于有了动作。“敌人!”他们拼命吼叫,并且丢掉长矛试图拔出短剑。但这个努力很快就变成无效的——其中之一的颈侧忽然飙出大股的鲜血,一把泛着幽幽蓝光的匕首忽然出现又马上消失。
瑟吉欧人的目标捂着伤口,但于事无补。他软软地倒了下去,短剑拔出了一半。
最后一个西格玛人此刻也倒了下去。两位弓箭手各送了一支羽箭给他,但遗憾的是只有一支羽箭穿透了西格玛人的肺部,而另一只箭则钉在了他的大腿上。
干净利落。胜利者来不及庆祝,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了街口。出发之前每个人都被告知,只要离开了驿馆所在的街区,就可以使用法师们给他们的瞬移卷轴。法师提醒他们,驿馆周围绝对会是西格玛人的重点监测对象——“你们不能给法师协会带去麻烦。可以使用,但得离远点。”
亚卡拉以十足严肃的表情说。
只要离开这儿,他们将远离危险,死亡,追捕。
作为牧师,安娜见证过许许多多的死亡,她替很多人做临终祷告,参与葬礼,安慰遗属;作为佣兵,她在战斗后埋葬同伴,用敌人的血用作祭奠。
但这并不是说她已经习惯死亡并且接受。
“我们马上离开这儿!”希拉掏出那份被小心保藏的卷轴,“到这儿来!”他撕开卷轴,脚下立刻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魔法阵。
“我们只有半个卡尔的时间!”牧师与沙弥扬人个拖着阿里的一只手,他们跑得并不慢。而在瑟吉欧人则在稍微后面一点的位置。
小个子快活地开起了玩笑,“伙计们,给我让个座儿!”
然后他的笑容凝固了,佣兵们惊恐地发现游荡者踉跄着停下了脚步,他疑惑地低下了头,一截闪闪发光的矛尖从瑟吉欧人的胸口露了出来。
魔法阵马上要启动了。
游荡者倒在了雪地上。而西格玛人多了一位死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