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纪历史学第五十七章 结束6
马车一阵颠簸。
半身人履行了他的诺言。商人顺利地租到了一辆全新的马车,谈妥价钱,打包行李,然后旅客们裹着厚重的毛皮斗篷上了马车,一共四个人。
道路上的积雪被及时清走,但不到一个卡比的时间积雪又能深及脚踝。仆役们终日奔波劳作不休,也只能勉强维持道路的通行而已。
与其他国家不同,魔法强烈的稀缺让西格玛敬畏法师,却同时畏惧法术。哪怕照明术在安卡斯几乎取代了传统的油灯与火把,在尤米扬大陆,法师们改进传统法术,争论,实验,越来越多的法术出现,并且很快被王室,军队,民间所熟悉。
但在西萨迪斯,一百个人里找不见一个法师,整个大陆上只有两个法师协会,法师,包括学徒在内尚不足五十人——与其他大陆上的同行相比,不仅数量可怜,质量也相当不足。
漫长的冬季,西格玛只能依靠仆役不停地清理道路上的积雪,但安卡斯大陆上,法师们仅用“微不足道的法阵”便维持了整个城市免于陷入雪灾。
马车的乘客之一注视着那个气喘吁吁的可怜人。他挥舞着木锹,试图将雪铲到一边已堆得半人高的雪堆上去。积雪在低温中很快能够凝结成冰,他必须赶在那之前尽量多地减少积雪的数量,这不仅关乎交通,也关乎他的口粮能否足额发放。
寒冷的天气中他裹着一件破旧的毛皮外套,漏出了里面粗麻的内衣——完全不够应付酷寒,但他也仅有这些了。
乘客看着那仆役越来越远,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发现有一双眼睛所有所思地观察他。
“你在看什么?”同伴轻声问道。
“……没什么。”他收回了视线。
佣兵们带回了瑟吉欧人的尸体。牧师在最后一刻冲出魔法阵拽上死者的裤腿然后返身回来,之后法术的力量终于蓄积完毕,他们被传送回那个小小的庇护屋中。
房间中甚至没有叹息。
脸色暗淡的阿里与希拉为努克做了最后的清洁。他们拔出长矛,缝合伤口,换下破旧肮脏的衣服,清洁瑟吉欧人的身体,为他换上干净的,柔软的亚麻长袍。
牧师为他做了最后一次祷告。
在这一切过程中,法师选择了旁观且沉默无语。
半身商人尤其不安。他躲避着佣兵们的视线,尽管没人看他,但古德姆还是选择呆在房间的角落里,尽量让每个人都忽视他的存在。
荷尔人用白布包裹了瑟吉欧人的尸首,他们打算在离开铁堡之后为同伴寻找合适的墓地。
“我要离开了。”牧师最后说,“这里已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你要去哪儿?”希拉问她。
“诺姆得雅。”女孩凄凉地笑了笑,“只有那里不是吗?”
没有人出言挽留。
“我想,我得对几个人说声谢谢。”她的声音干涩并且痛苦,但依旧坚决,“沙弥扬人,感谢你的草药,虽然我仍旧无法认同你的信仰,但我得承认你是个好人,”她补充了一句,“不,杰出的人。”
贝纳德庄严地点点头,并未反驳。
牧师将视线转向两位法师,“我得说我不喜欢你们。”她直白地说,“冷酷,不够虔诚,对神没有敬畏之心,你们崇拜力量,一切都和牧师太不同了。但我也无法否认,”她吸了吸鼻子,“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一路上,”有水迹沿着女孩光洁的脸庞流下,所有人都假装那东西不存在,“多亏了你们。”
亚卡拉只是微微弯腰表示感谢,而夏仲则没有半分回应。
“看哪,直到现在你也是骄傲的……安博先生,我无法说出很高兴认识你,但我的确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善意的和恶意的。”
接着女牧师将头转向商人,“古德姆先生,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安娜郑重地行礼,“愿爱德丽菲斯保佑你。”
后者涨红了脸,说不出半句话一个词。
最后安娜·卡列特平静地看着同伴。她的视线从荷尔人的脸上滑过,然后是希拉·威尔斯,“感谢亚当弥多克,”她平静地开口,“他使我们相遇,我度过了最好的一段时光,即使,现在已到了分别的时刻。”
“希拉,一直以来我视你为兄长。感谢父神,你比我想象中更像一个哥哥——勇敢,聪慧,理智,”她笑了笑,眼神柔和了许多,“许多日子以来我一直祈祷我能有个哥哥。”
“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是我最骄傲的妹妹。”希拉难过地回答。
“而你,阿里·塔吉克。”牧师的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与描述的一切,“在风狼的日子我很快乐。”最后她这么说道。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她想说的绝不止这些。
阿里上前两步,将女孩拥入怀中。
“你永远是北地的明珠。”荷尔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块大地将牢记你的一切。”
“好啦。”安娜推开阿里,她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水光,“别这么说。”
她来到瑟吉欧人的身边,女孩埋下头说了些什么,但那只有她本人与死者才知道。
安娜·卡列特环顾了一圈房间中的所有人,她留给人们一个微小,然后头也不回地打开房门,消失在了风雪中。
没人知道这位年轻的牧师后来的故事。热情,虔诚,善良,忠诚;易怒,暴躁,狂信,她的身上交织着这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好的和坏的。这些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一切使每个认识她的人都无法忘记她,但她的确就这样消失了,在铁堡漫天的风雪中。
第二个离开的是巡游者希拉。
“我要回泰格的神殿去了。”他平静地告诉大家,“泰格在召唤我,我离开他实在太久。”
这位完全让人联想不到牧师的年轻人与每个人告别,然后在半身商人的陪同下来到泰格的神殿,他托古德姆转告大家,“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将终生难忘。”
年轻人站在神殿的大门前,他已换上了灰色的牧师长袍,弓箭与弯刀不见踪影。微笑彻底从希拉的眼睛中消失,尽管他一直微笑。
半身人对他说:“愿萨苏斯保佑你,威尔斯先生。”
牧师回答道:“永远不会啦。即使是泰格,也永远不能再令我感受到快乐。我看到阳光,鲜花,节日的庆典与快乐的人群,但我永不能感受这一切。我将留在西萨迪斯,这里将我彻底冻住了,但也只有这里的冰雪能够安抚我。”
半身人无言以对,他看着牧师走进神殿,再不曾转身。
与希拉相反,荷尔人决定离开这儿。
在离开前的一个小时,阿里希望能和夏仲谈一谈。
“我无法回到部族。”他对夏仲说道,“也不打算留在西格玛。”
夏仲从厚重的书本中抬起头,“你的意思?”
“就像她那样。”阿里心平气和地抬了抬下巴,他是说沙弥扬人,“跟随你。”
“那个誓言?其实并无必要。”夏仲在羊皮卷上抄写某段话,笔尖沙沙作响,“那只是一个协议而已。”
“我明白。”阿里点点头,“没有人能比荷尔人更能明白誓约的力量,而那时我并未感受到它。”
“我只是想到更多的地方去看看,而不是留在西萨迪斯。”阿里说道,“尽管我已经去了许多地方,但我觉得也许这次才能称得上旅行。”
“既然你这么说。”夏仲将最后一段话抄写完毕,“那就来吧。”他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两样,“我不是你的雇主,也不是你的朋友,但我愿意与你同行一段时间。”
“非常感谢。”
马车又重重地颠了一下。车夫的咒骂声依稀传进了车厢中。
法师们,亚卡拉和夏仲裹着厚重的毛皮外套,他们没有使用法术——避免过于引人注目;而商人则一如既往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沙弥扬人背着大弓,抱着直刀,盘腿坐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但谁都知道女战士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荷尔人坐在离法师们最远的一个座位上。被监禁和鞭打的痕迹已经消失,现在他就和以前一样强壮,技艺高超。但的确有什么已经从这个荷尔人的身体里离开了,并且永远无法再次拥有。
他们一路顺利。没有收到盘查,没有卫兵的刁难,没有遇到裘德尔斯的突袭,甚至没有坏天气。西格玛车夫熟练地驾驶着马车,除了道路的问题而导致了颠簸不断,事实上,这一路堪称自法师们出发以来最顺利的行程。
他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到达了月港。比商人所说的时间更少。半身人付了车资,然后表示多余的零头是奖赏给车夫的小费。
对方笑得咧开嘴。“父神保佑您!”即使离开很远,他的声音依旧飘了过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没有飓风,没有大雪,没有冻雨,没有过分的积雪与严寒。日神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挥洒着温暖的阳光——这是一个适合出发的日子。
半身人很快找到了卡拉商会在此地的负责人。对方是个过于严肃的西格玛人,一板一眼,牢记所有流程,不接受贿赂和不正当与过分的礼物。
“没错。先生,商会的确为您准备了一艘船,您随时可以出发——和您的同伴。”负责人向半身人微微欠身,随后直起腰板,“您将发现船上的一切都值得每一枚椴树金币。”
“我拭目以待。”古德姆以一种过分庄重的声调回答道。
那的确是一艘巨大的帆船。十二根桅杆,巨大的风帆,宽大的船身和高耸的船头。一切都收拾得干净利索,一切东西都在它该在的地方。水手们精壮结实,对客人小心谨慎,并且除非必要则远离所有的货物——这无疑让人感到安心。甲板上锃光瓦亮,每一颗铁钉都找不到锈迹,缆绳放得整整齐齐。
“这是艘好船。”半身人称赞道。
而法师们则和随从,也就是贝纳德与阿里一起站在船舷位置,他们向着内陆方向眺望。
“终于要离开这儿。”亚卡拉的声音里压不住快活,“说实话,我以为我会冻死在这里。”
“别傻了。”夏仲宽容地看着他,“你可是个法师啊。”
在一系列的口令之后,名为“海妖号”的帆船缓缓离开港口,巨大的波浪拍击着码头,岸上的人们高声祝福着旅客们一路平安。
阿里看着被留在身后的大陆。白雪皑皑,凛冬酷寒。同样,他也将人生,过往,希望,亲友,一切好与坏,善与恶全部抛在了北地。
他将离开这片大陆。看不到边际的森林,广袤的荒原,漫长而严酷的冬季,保守而坚强,勇敢而鲁莽的族人,凶恶的狼群与更加可怕的白熊,永恒的敌人……
阿里·塔吉克将永远失去这些。
“……不……”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这个荷尔人从高高的船舷跳入冰冷的海水,泛着白沫的海浪立刻席卷了阿里·塔吉克的身影,但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勇敢至鲁莽的男人正向着那块被他抛弃的大陆游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