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意味着焱飞煌与洛阳将会一直高枕无忧。盖因焱飞煌的名声摆在那里,而且后面还有个宋阀。不过宋阀目前却可以无视,一是由于鞭长莫及,二是由于宋阀的士兵皆为僚兵,其战斗力在北方会明显下降,最重要的一点是,宋阀失去了威震天下的无敌统帅,‘天刀’宋缺领导,其震慑力早已大不如从前。
那么,眼下焱飞煌与洛阳的最大威胁只是来自与南方的几大势力,萧铣,林世宏都因地处宋阀与焱飞煌之间,加南方势力本就比北方混乱,是以他们并不敢随意乱来。威胁最大的莫过于江淮的杜伏威,这也正是宋金刚为何在话语里反复提起杜伏威的根本原因所在。以如今关中以东的形势来看,新秦霸王薛举趟被李世民所败,痛定思变,正密锣紧鼓准备大举反攻,那时长安将自顾不暇,那有能力兼营关外,只能坐看杜伏威耀武扬威。至于窦建德,一天破不了宇文伤和徐圆朗,亦不敢轻率南下,何时才轮到他兵迫东都。只要杜伏威取得江都,便会沿运河北。再由于杜伏威有整个江淮作后援,不虞有粮食不继之患,那时天下谁还能与江淮劲旅争锋?
宋金刚本就没打算真的从焱飞煌口中询问出宋阀的出兵意向,那并不重要,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宋阀不会放弃此良机,他最初只是要打开话题而已。他的目的已经再简单不过:刘武周欲取太原,便以宋金刚前来游说焱飞煌,以‘共同的敌人’一说来打动焱飞煌,使他去对付杜伏威,而刘武周则可从容挥军太原,进击关中。
沉思半晌,焱飞煌摇头道:“宋兄的来意,我已完全明白,但如今洛阳只能勉强顾及自身,包括募兵,练军等等,你该知一旦李唐或窦夏从眼下的危机中恢复过来,那第一个将会对洛阳下手,更可怕的是他们很可能会联合起来。”
宋金刚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又怎会不明白焱飞煌话中的意思,洛阳兵力只有区区六万,分别镇守在周围的几个下属城市。这一点宋金刚本来可以拿出来作为提点焱飞煌与刘武周合作的本钱,可又因为这一点,焱飞煌完全可以以自顾不暇为理由而拒绝出兵。是以最终宋金刚也没能拿这一问题要挟焱飞煌。
但又听焱飞煌道:“不过我会考虑一下宋兄的提议,毕竟这世道下,谁能活过明天都难说,与其担心未来的灾难,还是眼下更为重要,杜伏威的确称得眼下你我的最大敌人。”
宋金刚听后大喜,点头拱手道:“焱兄眼光的确高明,宋某知焱兄定不会看错形势,改日再行拜访,焱兄请留步。”
宋金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焱飞煌心头冷哼道:谁会和你这种民族败类合作,不过敷衍你而已。
旋即又想到眼下的形势,瞬息万变,洛阳的确到手了,境地却更加危险,最危险的莫过于周围所有势力联合起来而已。还好自己家的几个大才女口才都很了得,极具政治手段,因此一方面分化环伺的众敌,一方面洛阳并不扩张,保持低调。应该可以过渡到最终统一契机出现的那一刻。只要那一刻到来,就无人可以再改变中土的运势。
但,真的如此吗?
蓦地,焱飞煌突然想到,这里可是大桥!来往该有许多行人才对,刚刚的话虽然二人都是压低声音在密谈,可一旦被有心人听了去,那岂不是作茧自缚。
环顾左侧,焱飞煌察觉到如今桥行人已经不多,稀疏的行人,最近的也离自己有十丈开外。再看向右侧,焱飞煌心头一凛。
离焱飞煌三丈处,站有一人。
正是男装打扮,俊秀儒雅,淡雅如仙的师妃暄。
似是察觉到焱飞煌猛然间由心平静气到杀机暴现的巨大变化,师妃暄只迈两步,便来到如雕像般仰望星空的焱飞煌身侧,几乎与他并肩站立,柔声道:“妃暄并非有意听得公子与别人的谈话,请公子见谅。”
她柔美如天籁的声音,以一种带有音乐般的动人语调,于这略微带写嘈杂之音的大桥娓娓响起,实具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焱飞煌早就猜到她必定不会放弃纠缠自己的机会,但刚刚与宋金刚的谈话地点选择在这里,已是一个巨大失误,无论二人声音压得多么低,很明显逃不过师妃暄的耳朵。焱飞煌更是恨自己一专心想事情就把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忘掉了,甚至师妃暄何时到来,自己都不知晓,而她第一句话仿佛是在告诉焱飞煌:你与宋金刚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心头暗骂自己一句,焱飞煌依旧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二人站在那里,许多行人都呆呆立在远处观望。
明月,洛水,新中桥,宛若仙人的一男一女。
这种画面使外人无法再前行,唯恐因自己的介入而破坏掉这个根本不属于人世间的场面。
焱飞煌仰望苍穹,师妃暄低头凝望流动不休的河水。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师妃暄终于开口了,只听她以堪比天籁的动人声音道:“公子并不是魔门中人,又为何与魔门中人打得火热?”
二人对峙,由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已经开始暗中较劲,精神层面的战斗,师妃暄自是不敌,只凭她率先开口便可推知。
她打开话题的方式很巧妙,即便焱飞煌认为她定是因政治原因而来,却也没有办法不理会她,因为她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牵扯到政治。
可师妃暄亦有失误,那便是她的后半句话显然是针对婠婠。
焱飞煌看也不看她,淡然道:“焱某便是魔门中人,有何不可吗?”
师妃暄清冷的玉容终于现出一丝不解,又开口道:“公子的气质,内息,真气不带半分邪气,又怎会是魔门中人?”
魔门的名声自从汉朝大逃亡以后越来越差,其中固然与魔门的行事方式越来越暴戾乖张有很大关系,至如今的朝代,魔门的名声早就臭得不行,除了魔门中人以外,还有哪个正常人会以身为魔门中人而自豪?
焱飞煌便是那唯一的一个。
“焱某早说过关于正邪的看法,姑娘该不是忘记了吧。”
师妃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轻微地点了点头,复又恢复平静。半晌后,又以充满悲国伤时的语调道:“自魏晋南北朝以还,洛阳屡成兵家争战之地,多次被毁倾颓,累得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陨,相填沟壑。”
焱飞煌亦点头叹道:“古今兴废事,还看洛阳城。”
师妃暄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望向焱飞煌道:“公子为何会令尊夫人坐城主之位呢?”
言下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焱飞煌眯起双眼,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道:“不是我使落雁坐去的,焱某可以指天起誓,洛阳的一切政务,我都不是主事人。而姑娘今日如果要谈论什么天下大势,就请免开金口,因焱某并不太了解,更不感兴趣。”
师妃暄脸现出错愕的神色,却依旧微笑了笑道:“公子刚刚与宋金刚先生谈得不是很合得来吗?又怎是不了解天下大势之人。”
见焱飞煌依旧一副死人模样,师妃暄苦笑一声,无力轻叹道:“妃暄实是不知公子为何对敝师门有如此大的偏见,妃暄可以感觉得到公子对敝师门以及妃暄本人的厌烦。”
焱飞煌暗自冷哼一句,好一个以退为进!
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焱飞煌将双眼望向师妃暄,只见她那副气质,配楚楚可怜的神情,真的比世间任何旁门左道都更是勾人心神。更重要的是,这情形让人丝毫无法与下三滥,被人诟病的‘旁门左道’二字联系到一起!
“哼!”
焱飞煌岂是寻常人?
修道之人心志坚如钢铁,焱飞煌并不是修道之人,但他的心志,却比修道人只强不弱!
冷哼一声后,焱飞煌道:“我对你并无厌恶,那日都对你讲过,你的情怀,焱某是佩服的,但你师门的做法,焱某却是不敢苟同。”
师妃暄对焱飞煌的不屑态度有所不满地道:“敝师门只是为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安定谋福,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焱飞煌道:“了空大师不是说过吗,想法与做法是两个范畴的事。”
眼角瞥见师妃暄正盯着自己,焱飞煌继续道:“如果我说你们所行之事都是为了维持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所代表的佛道两派的地位及利益,什么为天下百姓选明君,都只是一个借口,你说对还是不对?”
师妃暄秀眉轻蹙道:“天下有正又有邪,佛家讲究普度众生,劝人行善。道家讲究为而不争,利而不害。魔门却提倡绝情绝义,泯灭人性,自私自利,不择手段。即便公子所言敝师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也好过魔门中兴千百倍吧!”
焱飞煌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望向师妃暄,他根本无法想像师妃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她的话里已经等同承认了白道的虚伪把戏。只不过是靠着魔门来反衬白道而已。
被焱飞煌灼灼目光注视半晌,师妃暄终于敌不过他,垂下螓首。
焱飞煌回过神来,淡然道:“焱某已说过,魔门过去行事方式的确不对,但原因又不全在他们身,以后的事实会证明一切。”
不等师妃暄开口,焱飞煌又叹道:“宗教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的必然产物,它是一种能够深刻影响信仰者个人的思维与生活方式,以及心理情趣和行为准则的意识。同时,作为一种世间实体,各种宗教庞大的教团组织,广大信众构成的群体,对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也都会发挥其独特的历史作用。但……”
“但你可知佛学与佛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玄门以佛道合一的禅学为理念,其实更确切的说,该是以佛学为主,道学为辅。中原大地,有多少金碧辉煌的庙宇?有多少每日只知吃斋念佛,从不劳动的僧侣?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信仰的权利,但信仰是放在心里的,并不是非要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建造庙宇佛像,尤其是在百姓的生活还没有彻底实现温饱的情况下!”
“从焱某过去与你的对话中,你该多少明白到,焱某也算是小半个信奉佛学的人,但焱某只讲究修心,你或者你的师门则是与我完全相反,我为什么这么说,你该有所了解吧。还有,南朝时期佛门兴衰变故的那段苦涩历史,你们完全忘记了吗?”
“焱某理想中的天下该是各种有积极意义的思想,门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绝不允许任何一家思想攀附政治权势而独大,因为任何一家思想都有自己的优点及劣势。打个比方,道学讲究清净无为,只这一点可以说是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缺点的说法便是使人的竞争意识淡化,人类进步将变得缓慢。佛学中有许多朴素的唯物主义……噢,对不起,说了你也不懂,佛学中比如‘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间’等等都是值得提倡的思想。但本是一个好好的学说,却因为利益的驱使,而逐渐偏离了佛门立门的初衷。试问既然佛家怜悯众生,那么为何洛阳城边缘有那么多的贫苦百姓为三餐而烦恼,静念禅院,白马寺等庙宇内的和尚们一个个的肚满肠肥地整日打坐念经?你们不是佛家信徒吗?佛家不是讲究舍弃己身,成就他人吗?那些和尚们关心过贫苦百姓吗?反倒是老子这魔门中人,半年甩出几十万两黄金,我承认我的做法的确是在姑息那些百姓,每个人的生活都该靠自己双手去争取,但以眼下情形看,我起码对得起自己良心,你佛门中人有几个对得起良心的?不怕再说句你不爱听的话,焱某比你们更对得起‘佛’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