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城北关,雨中,刘洪起与孙名亚披着雨蓑来到一片青琉璃瓦下,立在一人高的石狮子前,青琉璃瓦是郡王的规格,刘洪起看着这片烟雨中的建筑,心道郡王府规制为46间,也不知崇王府超出规制多少。门厅下有匾:崇王宫。是宫,不是府,大明大大小小的亲王郡王府都叫紫禁城。刘洪起与把门的校尉言说了几句,便进了门房,不一会,太监持伞上前,刘洪起对孙名亚道,且在这里候着,又向打伞的太监道了一声谢,便钻进伞下,向着那一片青碧行去。
养泰殿内,崇王朱由樻与世子朱慈辉一坐一站,正在唠嗑。朱由樻道:“速就剿功,速完剿局,夏日连发七场大水,如今秋收临近,两三个县的百姓走避一空,又逢这么一场雨,如何了得。我渐入老境,受不得劳碌,你需多分担些”,又问道:“鹿邑,柘城的情形如何?”。朱慈辉道:“鹿邑那四百顷赡田按三分八厘算,柘城那三百七十一顷皆是上田,按五分四厘算,只是二处虽未遭贼,百姓又逃亡了一成”。一顷是一百亩,几百顷便是几万亩,王爷的地产叫赡田,由朝廷代管,但崇王不放心,尤其是在收租时,便也插了一杠子。
王府的侍卫是朝廷调拨的,这样就废了王爷的武力,王府的田产是朝廷代管的,这又限制了王爷的财力,大明的王爷早已不似国初。这时,太监进来禀道:“刘伙计在殿外候着呢”。“哪个刘伙计?”,朱慈辉问道。太监道,走盐的刘扁头。朱慈辉道:“等闲不来,一个月了,通不来傍个影,我正要寻他,许多事做得不是东西”。
雨变大了,由养泰殿望出去,对面的建筑已然不见。哗哗雨声中,世子朱慈辉道:“多日不见,少情!你上回缴上来的银子,成色不足得很,秤头也怯,再这般下去,咱这买卖多半要塌火。前几日,听说你临行时,朱荣祖在城头上紧着吆喝,你不听,方蚀了本钱害了伙计”。刘洪起回道:“世子这话却差了”,朱慈辉怒道:“你说甚?没有王法的奴才”,朱由樻打断道:“莫要掰鼻子伤眼。海涵着些,别要生了体面,刘朝奉是个牢靠的,风里雨里奔走,此番又险些丢了性命,咱们与伙计不能只是钱上取齐的交情,便是有些扣除侵渔,盘费余头,想也是不多。百姓的银子,你要多高成色?”。刘洪起闻言,跪下冲崇王磕了一个头,谢过崇王的理解,又道:“空着手上门,忘了治一份礼,没啥敬,只因路上出了这岔子”。崇王挥了挥手,刘洪起起身,他斟酌着话语,躬身道:“有个份上向王爷讨个”。崇王道,甚事见委?刘洪起道:“南城鸭子店的掌柜,托小的向王爷讨副墨宝”。
“他要孤写甚?”。闻言,刘洪起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方道:“用心做鸭”。崇王笑了,道,虽是不文,倒也明白。朱慈辉却道,润笔几何?崇王瞪了朱慈辉一眼,道:“我这一手字,虽是肥润光泽,却是一股肉味,正宜悬在饭铺中,蒙他不弃,罢了,待我写了,差人与他”。
刘洪起忽道:“想向王爷借一千石谷子,俺欲在璞笠山修寨,将咱那两口盐井护起来,小的家口也好有个安身之所”。沉默了片刻,世子朱慈辉道:“为人面软一世穷。能舍千句话,不舍一文钱。修寨虽是正经,但修寨,乌根儿保的是你自家,那两口盐井,贼人又搬挪不去,休拿盐井做大旗”。刘洪起道:“正是如此,修寨使费才由小的一力承担,小的向王爷借粮,愿以汝宁府七家盐店两成股子做抵”。闻听有了抵押,朱由樻抬起眼皮,朱慈辉道:“你罢哟,如今外面乱得天红,银钱上咱也不凑手,王府的日子都清减了,快成了新近破落户”。还待再说,朱由樻却咳了一声,打断道:“我也不是惜费的人,只因外面乱,几个县的租子收不上来,这手里也就空了。修寨也一同护了盐井,既是这般,便借与你,亦不问你索利了”。刘洪起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爬起来道:“一千石谷子,一石按一两银价,年利两成”。朱由樻诧异道:怎么?刘洪起道:“另有借重王爷处,在山上修寨,若无火药炸开地基,要修到啥年月?如今贼寇四起,小的总想将寨子修快些”。
不待刘洪起讲完,朱慈辉接道:“崇王哪里的火药,你不是与朱荣祖相与么”。刘洪起道:“朱大人那点火药够什么使,他又岂敢私卖火药。火药由小的买,以王爷的名号些许捐些与汝宁府,框外的小的拿去修寨”。
朱由樻笑道:“好伶俐个人,以孤的名号去买,孤又有甚道理买火药,无非捐助军用,你是将我哄上旗杆替你举旗,你再将旗杆耍起来,北京南城耍幡的也耍不过你”。刘洪起笑道:“王爷这面旗子举得甚是有光,若是王爷肯上疏子,说自家掏银子买火药捐助军用,皇上没个不喜欢的道理,再请皇上降旨,着各处看顾着些咱的采买——”。
朱慈辉喝道,放肆!“唉——”,朱由樻抬手向儿子摆了摆,冲刘洪起道:“孤便是肯帮你举旗子,可火药何处去买?军中定然不肯卖的,要么请兵杖局,盔甲厂拔些来?”。刘洪起道:“缓不济急,火药由两京拨来不得两月工夫,再说兵杖局盔甲厂的那些内官”,说到这,刘洪起瞄了一眼站在殿柱下的太监,咳了两声道:“鲁山,嵩山,登封,各处开矿的,小的先去察听着,一处凑个一千斤也便够使了”。
朱由樻诧异道,如何要这许多?刘洪起回道:“炸块石头需几斤火药,小的也不知晓,修寨若有余下的,正宜用来守寨”。朱慈辉道,那些杭杭火药如何打放得了铳炮。刘洪起道,便是做成震天雷,由抛车抛出去,也济得大用,小的以为,守城器械虽多,最得用的还是火药。朱由樻闻言点了点头。
朱慈辉道:“使这些银子修寨,不若将家人接到城里”。刘洪起道:“俺刘楼的亲族几百口,城里如何住得下,在城里又做何营生?我不能只为自已个”。
待刘洪起走后,朱慈辉道:“好容易咱的钱呀,父王太信惯他”,刘由樻道:“和咱搭了一场伙计,又有抵押,做事不可太失人心”。朱慈辉鄙夷道:“头几年还推着太平车贩私盐,如今打着咱的旗号装客商哩。村气,三家村暴发财主,刁头东西,听闻倒是赌得精通”。朱慈辉还欲再说,却见父王怒视着他,道:“故作傲态,异样轻佻,我倒了灶,遭了瘟,生下你这呆子,好没分晓,有多点势,便穷措大,说这些不待听的,那是咱的伙计,好端端地闹家窝子,触恼了他,三尖瓦儿也会绊倒人,世故场上你不胜多矣。哪天我直着脚去了,撇下这点产业,你如何走世路?唉,家有不肖之子,遂多可忧之事。说话半点墨也不傍,书都白读了!”。
朱慈辉忙道,孩儿错了。二人又沉默了一会,朱由樻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徜徉着往内殿去了。
绕过仪门,上了门厅,刘洪起来到门房门口,孙名亚一见,立即起身出来,拿起门口的雨蓑,雨蓑是枯黄的谷子叶编的,甚是轻便,谷子就是小米。二人出了崇王宫钻进雨中,孙名亚问道:“事办哩可圆展?原来是崇王的伙计”。刘洪起点了点头,回道:“一个郡王罢了,外边还以为我挣得泼天似家业,不过是与人家当伙计”。孙名亚道:“先生贩盐如此无忌惮,原来如此”。刘洪起笑道:“洛阳那福王得了许多盐引,其它藩王岂不眼红,不待朝廷允准,便做将起来,朝廷也只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孙名亚道:“到底是私盐,若有一天朝廷仔细起来,只怕王爷会拿先生替罪”。刘洪起道:“正是这话,不然崇王自家不会走盐,因何使着我?留着我,有一天替他挡箭哩”。
汝阳县是汝宁府的府治所在,比外州下县略强些,街里基本不见泥,路上铺了石头,石头却是一块块隆起,仿若鱼鳞,车行其上,咕鲁鲁乱响。雨街,行人稀少,刘洪起走在硌脚的路面上,若有所思。
“先生在想甚?”。孙名亚打断了刘洪起的思绪,刘洪起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的王宫,道:“一百年不下雨,多谢他的好晴”,孙名亚却不解其意,谁的好情?刘洪起又道:“我在想如何称呼你,若是称你老孙,你心意可平?”。“先生何意?”。刘洪起道:“若是称你为孙先生,一些话就不便说,比如孙先生,那帐咋算错了,这便要弄得骚得慌,若是老孙,你那帐是咋算的?你也就不以为意了”。孙名亚点了点头,道,诚是此理,便叫俄老孙。
刘洪起道:“亦不可过尤不及,过了便是无礼,你在茅房忘记带手纸,央及伙计去取,伙计说老孙你找根麻秸喇喇了事,哪这么些穷讲究,这便是无礼。将来士卒之间,百姓之间,既不可太拘礼,亦不可太无礼,拘礼则不好说话,无礼亦不好说话”。
孙名亚听懂了,第一个不好说话指有话不方便说,要顾及对方面子,而第二个不好说话指凡事不配合,不吊你,不甩你。孙名亚在贼营待了两年,十分晓得流贼的脾性,比如洗澡时,央及旁人搓几下背,得到的只有刻薄话罢了。孙名亚道:“大同之梦,无非人人知礼,岂料在先生眼里,过尤不及,礼亦不可做到十分”。刘洪起道:“贱民是十分无礼,夫子是礼到十分,两者都需破,重在破贱民的十分无礼”。
孙名亚点了点头,他莫名地想起了隆中对,扪虱而谈,张良纳履,这些典故。孙名亚心道:“将来,有一天,今日汝阳雨中的对话,或也能成为一段佳话,一段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