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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队顺着汝河西岸向北行进,此时他们骑行在上蔡县的地土上。前方出现一具死尸,是个老妇,地上还有她的棍子和篮子。刘洪超道,啥世道,来时还不曾见,又道:“老孙,贼营情形如何,可吃得饱?”。刘洪起喝道:“老孙也是你叫的?”。孙名亚笑道:“不妨,回四爷,贼营中饥一顿饱一顿,抢到粮先紧着马队,步卒与马夫常年吃不上菜,易得夜盲”,又道,“这几日扰了朱大人,也是怪,俄们山西的萝卜糠了咬不动,你们河南的萝卜糠了成洞洞,还是脆的”。刘洪起闻言想了想,不觉大笑,道:“老孙呀老孙,那是莲菜”。此言一出,一片哄笑。见孙名亚不解的神情,刘洪起道:“莲菜便是藕,书上没见过?”。孙名亚这才噢了一声,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误入藕花深处,丝藕清如雪,有幸,有幸”。众人又是一片讥笑。

已近黄昏,前方是静默的大山,刘洪超道:“张五平敢劫哥的马,起先他抱咱的粗腿,年时跑上二三百里,走亲戚挎小篮,拎上几条糟鱼,专意来与咱拜节。仔细头,小毛耗气地,莫见过他大方过一回,又肯赖帐,谁使正眼瞧他?世道竟是反过来了,鼻涕往上流了”。三弟刘洪道在一旁道:“这龟孙是啥人,谁不知晓?有千钱想万钱,做了皇帝想成仙”。刘洪起笑道:“这世道还出来短路,宁叫稀溜溜,不叫断流流,倒是个闲不住歇不起的,勤利得很。待我腾出手,送他一副棺材板,几颗长命钉”。大堂哥刘洪勋忽道:“老二,郭三海据了平头垛,一时需小心些”。刘洪起道:“离家才月把,又是三海,又是五平,乱哄得这等的”。

前方出现一座山头,是平顶的,山上有寨子,远远看去,山脚下一片灿烂,有深红,也有浅红,却是一片蔷薇丛,蔷薇多刺,沿着山脚种一圈代替铁丝网。这便是平头垛,历史上这里也是刘洪起的葬身之处,他被围于此,挨了清军的冷箭。忽地,几声羊角号由寨上传来,接着,几骑斜刺里冲下,不多时,迎了过来。

一骑喝道,什么人!“南赡部洲大明国河南布政司汝宁府西平县,刘洪起”。闻听刘洪起自报家门,一骑低语道,刘扁子!三弟刘洪道喝道,刘扁子也是它娘的你叫的?那骑笑道:“刘财东眼大,看不上咱们,以往你刘家兄弟多,又仗着崇王的势,咱惹不起,可今个是啥情势,还请这位兄弟还醒还醒,给些体面,兄弟承情得紧了”。刘洪起道,打宝寨路过,若是老哥不要买路钱,这便去了。那骑道,岂敢要刘掌家的买路钱,只是刘掌家下降,还请略待待,容俺通报寨主一声。刘洪起只得抱拳,道一声有劳。

两骑打马回了寨子。众人候了一会,只见寨上白旗摇动,刘洪勋一夹马腹,道一声走!四十余骑隆隆驰去。平头垛上,一个喽罗端着灰盆上了寨墙,灰盆里是几根香,头尾衔接,一根烧到尾部,便引燃下一根,乃是计时之用,放在灰盆里可以保证不灭。寨墙上立着一个挎刀的汉子,他目送着骑队远去,自语道,也是个闲不住的,如今啥情势,还走盐。又道,年把未见他了,这辽远的,也看不真。此人正是郭三海,如今他手下不过二三百人,但是三年后的崇祯十年,他居然上了兵部尚书杨嗣昌的奏疏,杨嗣昌在奏疏中道:蒙圣上召问,臣对杨四,郭三海当初有人收拾,岂不可为杀贼劲兵,圣意似不以臣为妄语也。杨四是舞阳巨盗,手下有万人,比郭三海实力大得多,说明郭三海在不久后,实力会有一次大跃升,才会进入杨嗣昌的奏疏。这份奏疏写于崇祯十年八月,说明在此之前,杨嗣昌就对崇祯说过,应该收服河南土寇杨四,郭三海,而不是剿灭,又说明在之前的之前,杨四与郭三海已然被剿灭了,所以从现在算起,郭三海的有生之年,也就一两年了,当然,这是原本的历史。

骑队终于不再沿着汝河向北走,在一个岔道前,拐向了西北,西平县刘楼在西平县城西南五十里,刘楼与南阳府的舞阳县接壤。与骑队一起折向西的,还有北边数十里外的汝河。若是溯流而上,汝水到了西平县城,便往西一拐,成了东西向,朝舞阳山区而去。

二更时分,西平县西南二十里,璞笠山。两座不大的山头之间拉了道石墙,与石墙衔接的是被铲得垂直的山坡。大门居然是柳条编的,这里并不是堡寨,只是一处盐场,两山之间有两口盐井以及数十间草房,管事的是崇王府的人,而刘洪起只管贩运。这里两山之间既有盐井,也有水井,而类似平头垛那种地方,虽然险要,山上却没有水源,不是定基之所。的的蹄声中,一队火把向两山间的这道石墙驰来,待驰到大门前,却发现大门敞着,刘洪起一马当先,执着火把冲进了盐场的黑暗。

片刻后,刘洪起立在盐井的辘轳旁,借着十几只火把的光亮,再次看了看地上的尸骸,他道,且宿一晚。刘洪超道:“侯鹭鸶这婊孙,真敢下手”。刘洪起道:“急啥,生恁大的气,脸白不喇地,这里吃的穿的,使的用的,喘气不喘气的,又不是咱的,管事的加崩子跑了,叫他给主子递个信,咱的火药,粮食管许能早些到”。大堂哥刘洪勋道:“老侯这龟孙咋是这哩,看把他得劲儿地,这就真当贼了?不叫人素净,不知道脸是啥。老二,家下人迁到这,做何生理?”。刘洪起道:“有盐有铁,何愁营生?”。刘洪勋道,盐铁是朝廷的,崇王开这盐井,也是不敢声张。刘洪起道:“往后只会乱哄得更甚,是朝廷求咱,不是咱求朝廷,只要强兵在手,私开这点盐铁算啥”。刘洪勋道,老二,这话可不是好耍!孙名亚忽道:“先生将才说的铁在何处?”。刘洪起一指两侧的山坡,道,用铁矿石筑寨墙,俺还舍不得哩。

六天后。

这是一座土黄基调的村庄,路是土黄,墙是土黄,土黄得单调孤寂,几株绿意不过是土黄的点缀,这里叫刘楼。庄子四周散落着些砖墙瓦院,主人多是刘洪起的堂兄弟,五年前,刘洪起贩私盐的事业与官僚资本崇王结合后,刘洪起便渐渐发迹了,在刘楼首先富裕了起来,他先富不忘带后富,便将本家引入了这个勾当,不然他刘洪起还要再富裕些。

村西的田野上有一座大院,占地数十亩,前院是马厩以及家丁的号房,后院又分为东西两个跨院,那是主人以及贵宾的居所。后院正中是一盘石磨,石磨左右,两座月门相向而对,月门后是东跨院与西跨院。建筑一色的的青砖,通往各房各院的甬路也由立起来的青砖铺就,细看,青砖簇新。此时,一头带着眼罩的黑驴正在拉磨,旁边有两个婆子用纱箩将磨过的面粉细细摇筛,面粉落入巴斗中,纱箩中剩下的则是麸子,小麦要磨三次,筛三次,头遍磨过,只能筛出少许面粉,还需磨第二遍,磨过再筛,如是者三。一百斤小麦能磨出八十斤面粉,二十斤麸子,这二十斤麸子是牲口的精料,也是穷人的配料,比如猪草和牛马食的干草,都要和麸子混和。穷人食的粗粮中也往往兑入麸子,窝头表皮上粗糙不平,就是因为兑入了麸子,所以麸子是这个时代的添加剂,加与不加,加多少,视经济情况而定。一百斤小麦,人工推磨,得两三个时辰才能磨完,也就是五六个小时,驴拉磨也得一两个时辰,所以磨面的劳动强度很大,在清末,最先兴起的轻工业,一是纺织,二是面粉厂。

面粉之外,一等的粗粮是黄米,就是小米,二等的粗粮是高梁,三等的粗粮是荞麦,四等的八成就是黑豆了,那也是牲口的口粮。至于麸子,也就是糠,连粗粮也不算,如果穷到极致,那只能吃糠窝窝。

这座许拐子口中花落天宫的宅子,被白蝴蝶,蚂蚱,池塘里的芦苇与菱角,田野上结着红果的枸杞,野梨,以及茂盛的庄稼环绕。当然,田野上还有黑蝴蝶,当地人叫黑老婆,喜鹊,当地人叫麻嘎子,黄鹂,当地人叫黄瓜妞,一同构成了自然的野趣。田野上,星星点点的棉白当中,村妇腰里系着块包袱皮,正在棉田里摘棉花,她们将摘下的棉花寨进腰间的包袱里。摘棉花时,棉桃咧开了四个尖儿,扎手,所以做什么都需要技巧。宅西边的池塘边,一个汉子正蹲在岸边淘洗一篮小麦,只见他猛地将篮子提起,篮中便多了一条金黄色的鲶鱼,这种鱼有牙,有长长的须,是迷你版的鲨鱼,据庄士脑海中残存的童年记忆,当年在老家,有人说,给谁的鱼塘中放几条鲶鱼,祸害祸害。总之,这个时代有许多野趣。

东跨院里有一眼不大的井,尺把高的井台上镌着一个福字,水井旁,一棵雁过红结出一树的红果点缀着小院,也点缀着刘洪起火红的日子。屋中,一张桌案冲着门,乃是先生端坐之所,几张小些的桌案在下面,乃是一处教学的书房。刘洪起坐在桌案后,将一本《朱子集注》略翻翻,便扔到一边,又抄起一本《新科利器》看了起来,象《新科利器》这种书叫时文,也就科举考试的范文。

刘洪起正看得专注,一阵咚咚声中,打门外跑进来一个少年,那少年拎着一杆枪,前襟后背都汉湿了,他穿着马扎,卷着裤腿,叫道:“割大秋了,这几天二哥不在家,吃饱蹲,疤喇眼子,豁巴牙子几个逼将的都孬着哩,黑里猫薅咱的庄稼,昨个,矮巴子那个熊货老婆在地里,将咱的花往裤裆里塞,在庄头叫俺拿着了,俺又不好扒她的裤子。他奶奶的,都啃上咱了”。花就是棉花。刘洪起闻言,叹了一声,只得丢了书本,道:“罢了,他们也摸捞不几天了,明个吕店的王掌柜来,我要典地,只留三十亩与你嫂子过活,我在家里也停不了几天,还要指着你照应,你不随我去璞笠山吧”。十二弟刘洪越吃惊道:“二哥准定去璞笠山大干?二哥那些梦准不准?今个虽是闹贼,咱这地面也还安稳”。刘洪起只道:“你今年也十六了,原本要与你说门亲,一时顾不上,打个瞪吧”,他又打量了一眼刘洪越,道:“长成大身梁了,头几年还是半截头娃娃,日月走得欢呀”,接着又盯着刘洪越的腿道:“腿肚子下来了,不长了,个头也够使了,去,将两个小的唤来”。刘洪越本想与刘洪起唠上几句,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无声地退下。

大丫二丫是刘洪起的两个儿子,这样起小名是为了混淆视听,让阎王爷不知是男是女,当两个小鬼来到书房门前时,爹正与新来的孙先生说话。一本《新科利器》被刘洪起卷成筒状抓在手里,刘洪起道:“待我均开工夫哇,别急”。孙名亚坐在一旁道:“切不可辜负了光阴,白白地昏迷一世,这八股学问,我虽不通,已近天命之年,连个副车半截子功名也没挣到,但俄观先生的资质,也还居着一步前程”。副车就是副榜,也就是副举人,副举人不能考进士,最大的用处就是不用象秀才那样,年年被县里的教谕来个期终考试,所以副举人要自由些。刘洪起道:“到了这尔立之年,方觉知识渐开,再看这《新科利器》,倒是瞧出些端倪,过去竟似猪油蒙了心,又撞着个误人子弟的老冬烘,读不通,自然读得苦,不愿读,这迂阔书呆子,不可再误两个小的,明日便开发了他”。孙名亚闻言,皱了皱眉,因为古代的所谓师道,要解雇一个老师,是轻易做不得的。

刘洪起将《新科利器》放回案上,扫了最后一眼,叹道:“假我三年,副车可期,却是顾不及了”。孙名亚心道,你一个老童生,这话也托大了些。这时,两个小厮立在门前,一个手里提着蝈蝈笼子,另一个脖子上挂着弹弓。俩小厮,年纪小的那个还留着个鳖尾儿,就是脑后留着一指长的小辫。刘洪起看着两个儿子的光脚丫子,斥道:“又到哪野张哩,脸跟花狗腚样,两个老脏包。赤巴脚,不拉盖子上都是泥,天都到多咱了,冻着了不得请先儿?来与孙先生见礼,往后孙先生教恁们念书”。不拉盖子就是膝盖,先儿就是先生,刘洪起又冲孙名亚道:“我的两个不成器的娇疙瘩,大的十岁了,二的八岁,成天驹龙蹦跳哩光知道玩,说到读书,驽钝得紧,少不得老孙你嘴皮子说得焦黄”。孙名亚道:“学生如今居停异地,还待往家中看看”。刘洪起道:“老孙,不是我不叫你回去,一路不太平,你家中还有何人?回去不过伤心惨目罢了,留下!若是做蒙师屈了才,便随我做一番大事!”。大丫二丫冲孙名亚施了礼,又看着刘洪起。刘洪起起身来到大丫身前,捋起大丫的袖子,见胳膊上被划出一道道血痕,刘洪起道:“捉蝈蝈,叫谷子叶划的。没马唧嘹子了,你改行捅马蜂窝了。我屋里那蚊帐杆子,头子燎得乌黑,是叫你拿去,裹上棉花,燎马蜂窝了,糙蛋虫儿”,马唧嘹子就是知了。大丫抵赖道:“爹,俺是跟十二叔割露水划得”。

刘洪起斥道:“白在这瞎撇,恁唬嗒鬼,恁十二叔都没这勤利”。说到这,刘洪起心中一叹,他记得陈赓大将对小孩很放纵,怎么调皮都没关系,但有一点,绝不许说谎,如果小孩说谎,陈赓会勃然大怒,就这条底线。自已是不是也该有条底线?自已在后世没做过父亲,该如何教育小孩这可是天大的事,一代代王朝的末落都是在接班人的教育上出了问题。他也知道这样数落小孩不好,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不是骂出来的,但刘洪起体内有股训斥小孩的惯性,有一堆废话为这俩小厮预备着,这堆废话源自被庄士夺了舍的这颗不聪明的大脑。庄士心道,最后一次,把体内这堆废话释放完,以后在教育问题上改弦更张。

刘洪起又斥道:“一对游逛皮,光顾住玩了,摸鱼爬树透精透能,就是念书一搦搦儿精能劲也没有,弯里捂弄,戳戳挤挤哩躲奸溜滑,不沾墨儿,够什么料,养这样的孩儿就篓儿不指收。我苦筋巴力,剜窟打洞,撅腚凹腰哩给恁俩挣家业,指不定我哪天直着脚去了,恁与恁兄弟就等着当倒卧,还不知道今个是个啥情势”。说着,他接过蝈蝈笼子看了看,道:“铁头青,拿去喂鸡”,又看了看笼子,道:“宝塔顶,十二叔给你编的?还是我教他的,唉,你把一半的心思放在念书上,你爹也少劳烦些,”。大丫只道,爹,俺要学拳。刘洪起哼了一声。孙名亚只是微笑不语,二丫站在一旁,这时,打门外忽地飞进来一只小鸟,绕着二丫乱飞乱啄。

刘洪起见之,神色徒变,冲二丫怒道:“怪羔儿,又掏鸟蛋了?恁给我记着,坏人可杀,小虫儿无辜,再掏鸟蛋,一顿结果了你!”。说罢,拉过二丫,冲二丫屁股重重一掌,将二丫打得咧嘴欲哭。孙名亚连忙上前劝阻,道:“是只气死鸟,养不住,蛋蛋不煮着吃了留着作甚”。刘洪起对二丫教训道:“我从信阳一路过来,多少人家破人亡,你掏鸟蛋,可想过,有一天杆子将你掏了去,恁娘咋活?小虫儿就没有娘?二郎寨的侯鹭鸶就是掏人家鸟蛋的鳖孙,恁跟他学?”。小虫儿便是小鸟,是河南土话。刘洪起又道:“黑价到我屋来,我与恁俩讲古,讲讲流贼杆子干的坏事”。两个小厮一听父亲要讲古,就象后世,村里通知晚上要放电影一样兴奋,兴致顿时高涨起来。

这时,刘洪起冲大丫斥道:“小厮这等作怪,指甲也不铰铰,留着好挖人,个熊货,不是好黄子”。二丫在一旁吃吃笑了起来。刘洪起道:“二丫,考考恁,玉不琢,不成器,后面咋念?”。二丫摸了摸头,一指大丫,道:“俺都叫他替俺记着哩”。孙名亚在一旁闻言大笑。刘洪起哼了一声,道:“再考考恁们,一斤铁,一斤棉花,哪个重?”。二丫道,铁重。刘洪起道:“白搭,少秤没星地随你娘”。大丫道,棉花重。刘洪起一声悲叹:“大妞唉,还是你灵醒”。大丫闻听赞许,面露得色,道:“爹,俺要尅香油果子”。刘洪起道:“你尅星星,吃,吃,光记吃,两个白板货,我十七岁就在汝宁府耍钱,设局抽头,多少公子哥被我哄得倾家荡产还要谢我,咋生下恁两个蠢东西,上辈子欠下的拉命债”。孙名亚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

大丫二丫出去后,刘洪起道:“自古谁为英雄?李世民算什么英雄,李治不是他下的崽?刘备算什么英雄,生个阿斗。就是我朝太祖,三世一过,到了宣宗,便号称促织皇帝,世无真英雄,方才黑暗了几千年,英雄不英雄,我只看可会教道儿孙”。这番话令孙名亚沉思,最后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大丫手里的蝈蝈笼子,他心道,既然你提到了促织皇帝,为何将才不夺过那蝈蝈笼子,摔在地上?他哪里知道刘洪起的现代思维,刘洪起是主张小孩玩耍的,不会因为促织皇帝四个字就精神过敏,将儿子管教成小古板,丧失了童年乐趣。

下午时分。厅中聚拢了数十人,还有更多的人站在院中旁听,这是一场刘氏家族会议。刘洪起当仁不让地坐在主座,两边坐着上了年纪的长辈,这些长辈身后站着刘洪超等人。刘洪起道:“将才几位叔爷说俺会踢腾事,这几年,俺踢腾的走盐这宗买卖,可曾被窝里放屁,独吞?以往是钱,以后是命,修寨子保命,家下人要在一坨搁劲干。我将产业尽数拿出,地也盘给了张举人,咱刘楼不是安居之所,要还是抠抠巴巴地,待寨子修成,俺不管是亲是疏,不得进寨居住”。

座中一个老者道:“扁头,俺们进到寨子里,你说淘盐,炼铁,这都是说说,或是崇王不叫俺淘盐,铁又未炼成,便是炼成了,也都是私铁私盐,犯着官司,这个不是马脸齐糊的事儿”。刘洪起叹了口气,道:“难为”,他看向刘洪勋,道,大哥,你来说。刘洪勋道:“咱们做晚辈的也不可强着众位亲长,寨子是愿出力的建盖,可寨子成了,那咱再要进寨子,当初修寨时你又没出力,怎讲?”。刘洪起道:“好讲,那咱再要进寨,家里的钱粮抽两成,敢在外面私留的,打出寨子”。

一个老者道:“这两成咋算?他在外间私藏,扁头你长着三只眼瞧着哩?一百两银子家业,说只有十两,抽两成只有二两?”。另一个老者道:“这统不说,只说眼下修寨,各人出多少钱粮工役,又怎生算法?各家有穷有富,如何摊派”。随即是一片嗡嗡声,“老二向来不是胡轰之人,一猛里这是咋了,说话没捆儿,见理不明,这娃娃哪里不得劲哩。他舅呀,你一肚子老来见识,得教道教道二官儿”,“俺一个开酱园子的,本钱还是二官儿赏的,也不是甚有体面的舅爷”,“看你说的,堂堂一个舅爷,莫非是啥瓜葛亲戚,二官儿要敢不听,你使扁担背他”,这时女人也挤进厅里要发言,又被自家男人赶出,乱得不成场面。

有人道:“穷吵闹,富祷告,咱刘家今个不算是穷户,合合顺顺地过日子,因甚乱哄成这等的,不戳点事就心不悦”,有人道:“亲戚远着香,邻居打高墙,一家人这般绝情,怕是挨着得太近了”,有人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扁头,你逞啥能,说的叫个啥,八百个铜钱穿一串,不成调,祖宗当年一担两筐地到这和,好不易在这活了九代人,恁别要败家”,有人道:“说的没有唱得好,砍得没有旋得圆,说哩怪好价,还会说酿点啥!”。有人摇头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大堂哥刘洪勋冲刘洪起叫道:“老二,这窝乱麻撕得清吗?戳这晦气,没个稳当劲”。

吵嚷声中,刘洪起想起了后世看过的电视,上面一个大学生村官,不知深浅,以为自已无所不能,到江西一个穷村里当村长,结果,每天面对的也是这般景象吧,最后是被消磨了意气吧,他真的无所不能么?无所不能的前提,是手握生杀大权。念及此,刘洪起叫道:“议了几天了,一酿儿事也办不成。三人和尚没水吃,掂把掂把,恁们不够成色,我要是再与恁们议事,叫老鸹摘了眼珠子,你们便等着贼寇来抄家灭门,指望啥地。外间有的是流民,我扁头宁肯与流民一同守寨,也不与家下掺和”,说罢拂袖而去。

傍晚,刘洪起出了院子,立在田野上,看着夕阳,久久不语。脑海中是“有产者,无产者,共产者”,他久久思。

“先生”,有人在身后叫道。刘洪起转身看着孙名亚,孙名亚道:“先生心太急,诸人岂能都和先生一般”。刘洪起道:“我急于集中物力,也急于公允,有人出的多,有人出的少,心下总是不甘”。孙名亚闻言心中一叹,他不知这一片公心,在这险恶的世间,是好事还是坏事。

“无产共产只需分配,而无捐输,管理简便,易立军法易建独裁。流民为无产者,有良心的人为共产者,余者皆为有产者,有产者藏私,难以汇聚物力,亦失公允,管理繁杂,难遵调度”,迎着夕阳,刘洪起喃喃自语。

当夜,刘洪起进入了梦乡。他站在一棵笔直的大树下,误听人言,说树上有凤凰,他在树下等呀等,终于等到树上掉下了一只雏鸟。刘洪起拾起雏鸟,当成凤凰养了起来,他在唇上粘了些米粒,任由雏鸟叨啄,他悉心照料这只雏鸟。雏鸟渐渐长成,却是麻雀的样子,刘洪起十分失望,但仍然对雏鸟严加管教,教它本领,但这只雏鸟却不大愿学,还资性驽钝。有一回,刘洪起气急了,照这只雏鸟背后重重打了一拳,将小鸟打得背过气去。刘洪起连忙将小鸟抱在怀中,小鸟在刘洪起怀中说了些感谢养育之恩的话,最后要求叫刘洪起一声爸爸。刘洪起将耳朵凑在小鸟嘴边,听了一句气若游丝的爸爸,小鸟便死了。刘洪起泣不成声。

啊啊的喊叫声中,大丫二丫惊恐地摇晃着刘洪起,“爹”,“爹”,刘洪起终于醒了,他心脏狂跳,两眼盈着泪水。他呆了一呆,便一手一个,将大丫二丫紧紧搂在怀中。“不管是不是我下的蛋,也不管是不是凤凰蛋,我只管这一声爹是真的”,刘洪起体内这楼幽魂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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