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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山之间有两口盐井一口水井,茅屋十余座,由于煮盐,山头已被砍伐一空。崇祯七年九月九日,山上响起哼嗨哼嗨的打夯声,人们如工蚁般忙碌,山脚下十余口大锅冒着热气。一旁还停了七八辆四轮大车,正往下卸粮食。

只有两个人坐在山脚闲话。

老吴道:“这刘二,弄得众叛亲离,跌倒了自已爬,望人扶都是假”。另一个年轻人道:“老吴,你真要走?”。老吴道:“伍二前个走了,约俺同道,他去江南,俺在江南没有亲故,不去”。年轻人道:“老吴,你多咱走?”。老吴道:“也说不得,今个走了,没个走奔,待哪天官兵来了,俺还去投军”。年轻人道:“似老吴恁这般夜不收,军中是抢着要的。老吴,你是啥咱晚儿到这儿哩?”。老吴道:“有二年了,郭虎,你不走?随俺投军,你那郭家枪也算一绝”。

郭虎道:“刘大哥待俺不薄。唉,十天走了十几个兄弟,想想真没意思”。老吴道:“刘二不是说么,走的是被筛子筛出去的,连告辞也不必,他岂拿走的人当兄弟。长短家家有,炎凉处处同”。郭虎闻言不语。过了一会,老吴道:“他只拿他姓刘的当兄弟,不走,在这里也难熬出头,兄弟,你与我投军去,就凭你那身手——”。

郭虎闻言,立起身,道:“老吴这话说岔了,在这坐着白话不雅相,俺还要干活,不见当家的都在扛活”,说罢,郭虎走到一堆砖前,蹲下去,将砖背起,吃力地向山上爬去。老吴在他身后摇了摇头,低语道:“人富水也甜,官大屁也香”,接着,他揪了一根草衔在嘴里,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日头,道:“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俺迷瞪着”,就如那天在河边的张五平一般,双手一叉,枕在脑后,躺了下来。

山腰上,“歇一下下”,孙名亚说罢,便与刘洪起一同弯腰,将木头放了下去,孙名亚坐在地上,喘息着,呻吟着,捶腿砸背,一件小褂已然汗湿。在任何组织里,你都别想让一个帐房先生,教书先生,甚至军师,象孙名亚这样干粗活,但刘洪起的组织除外,刘洪起对组织要佣有绝对的权威,绝对的控制,这是事业成功的前提。庄士以为,后世的君主权威被民主破坏了,老板权威被董事会破坏了,这是后世的乱源。即组织丧失了真正的首脑,所谓民主制度,在庄士看来,就是斩首制度,斩除首脑,让组织陷入台湾,菲律宾,印度,非洲那种混乱,庄士绝不允许有人破坏他的权威,他是一个彻底的独裁主义者。

这时,刘洪起却冷眼看着山下,道:“老孙,听说闯将李自成,学锻不成,当觅汉枕着锄把子睡,死赖怕动弹,咱这厢也有李自成”。孙名亚道:“也不是做甚都不成,做贼就成”。刘洪起闻言哼了一声。

孙名亚解劝道:“咱的李自成走得差不多了,先生消消气,莫形诸颜色,不痴不聋做不得家翁”。刘洪起闻言,奇怪地看着孙名亚,半晌方道:“晋惠帝便是个痴子,做得好家翁。老孙你若是这般想法,算我看错了人。那天在汝阳雨地里,我说往后叫你老孙,这才几天,你便忘了?”。孙名亚疑惑道:“先生是要——”。刘洪起道:“叫你老孙,是为了我做头领的威信,我对先生尚不假颜色,却要让个丘八开染坊,俺不是当今,惯那些军阀出来。甚不聋不痴,你这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要吃不好意思的亏,世上不好意思的亏可有得吃”。

不好意思这句话一再出现在明清小说中,原来明朝也这么说话,而丘八这个词民国才有。孙名亚不由暗暗紧张,这伙粗人都是要脸的,又都有蛮力,要是闹将起来,此事楚结。楚就是痛,结便是纠结,楚结便是又痛又纠结。

又闲话了一会,二人起身,刘洪起笑道:“叫先生扛木头,斯文扫地”。孙名亚道:“你扛下头,俄扛上头,若还扛不动,白在贼营里做了两年粗役”,又道:“俄若不扛,恁会不会象待丘八那般待俄”,却不闻刘洪起回话,孙名亚回头看了一眼,没从刘洪起脸上瞧出啥端倪,老孙转回头,迎着山坡吃力地向上爬,心中却说不出是沉重还是庄重。

行了不远,迎面下来几个人,为首的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衫,边走边用帕子捂住鼻子,等走近了,那人看见老孙身后的刘洪起,尖锐地叫道:“哟哎,刘伙计,洒家寻了你半天,你却在这扛活。刘伙计,南路的盐你走不走了,南边闹贼也只是一时,你也与王爷禀告清楚”。

刘洪起放下木头,笑道:“俺就爱见钱老公这一嘴京调调”,钱太监道:“与你说了多少次,洒家是北直隶肃宁县人,会甚京腔”。刘洪起笑道:“原来与魏公忠贤同乡,厂臣忠,厂臣公,厂臣不爱钱,厂臣为国为民,魏公公千古奇冤”。钱太监沉下脸道:“胡吣!魏逆是钦案,刘伙计,你怎这个腔口?越发不老成,洒家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个性子,一发顽皮得可厌。刘伙计,你借着王爷的粮,白使着王爷的地,修这寨子,亏不尽洒家今天伸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也没经住呀,王爷叫你将寨子围着两口盐井,你却将寨子围着山顶”。

刘洪起道:“要围盐井,就得将南北二山围起来,周长九里,得多少使费,多少兵守御?那天世子说了,贼人又不得将这两口井挖了去,守盐井做甚,俺在山上立座寨子,贼来了,伙计管家也有个地方藏身,不然谁敢在这里汲卤煮盐?”。钱太监道:“你这巧嘴说的,洒家若非走了这遭,王爷还蒙在鼓里,你狠命地向王爷借粮,做得甚圈套?亏得洒家还带了这几车粮来,你便是这般与王爷尽力的?你晓得不,为了你买火药,王爷请黄元功给州府行文,岂料那黄元功不肯,王爷已动本参劾黄元功了,全是为了你!”。汝宁知府黄元功一向与崇王朱由樻不对付,这次朱由樻不过是寻了个由头参劾黄元功。但刘洪起得领这份情,刘洪起只得道,叫王爷挂心了。钱太监问你这寨子如何修?

刘洪起道:“两山之间如何筑寨?不得将这两座山头也圈进寨里?如此寨墙周长九里,比西平县城还大,俺如何修得起守得住?此事钱公公不必主张,俺写封信,画张图,钱公公带回上覆王爷”。钱太监道一声瞎话!正待发怒,孙名亚却上前打圆场,钱太监见孙名亚蓬着头,穿着破烂,道你是何人?刘洪起道:“这是俺的先生,山西生员,还望钱公略给些体面”。钱太监才没对孙名亚不敬。

望着钱太监下山的背影,孙名亚道:“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拿五十两银子,打发这阉狗”。刘洪起悲哀道:“只有些散碎银子,拿不出手,先前那二百两马蹄金已熔过了,还未换作银子,你去拿十两金子喂狗”。孙名亚领了刘洪起的言语,匆匆追钱太监去了。

刘洪起吭哧着将水桶粗的木头独自扛到山顶,坐在石头上直喘,郭黄脸上前道:“你这一喘,还有人敢偷懒”。刘洪起道:“山下便有一人”,说罢,起身下山。

“也没个良贱光景,到底是营里吃双粮的夜不收,咱庙小,容不下恁。来人,数三十个黄钱,送吴教师走”,仿佛从天外飘来几句,将在山脚下睡觉的老吴唤醒。老吴睁眼一看,只见刘洪起立在他身边。老吴跳了起来,难为情地看着刘洪起。老吴是夜不收出身,所谓夜不收就是侦察兵,是精兵中的精兵。

刘洪起道:“你将才与郭虎嘀咕甚?你又能嘀咕甚?你是甚人俺不晓得?贪赌恋娼,好个勤利人,好个教师”。教师就是教头。刘洪起又骂道,疯狗肚里没好肉。老吴闻言色变,怒道:“还请刘爷留些体面”。

“是你自家不给自家体面”。

“你,哼——”。

刘洪起道:“今天我便拿你提点众人,往后咱刘家军一说起来就是,你咋象吴敬杰那般不成器”。老吴怒道:“在下既是不成器,还请领教刘掌家的拳脚,受教一二”。刘洪起道:“可见我平日太纵你,军汉就是军汉,你越敬他,他便越发不识抬举”。老吴并不接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要与刘洪起过招。

“吴敬杰,掌家的在山上扛活,你在山下歇晌,大千世界可有这个道理,掌柜的劝了你几句,咋地,还欲想和掌柜的过招?来,来,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吴家长拳”。忽有人在背后道,二人回头一看,正是郭黄脸。郭黄脸在拉偏架,他明明听刘洪起说疯狗肚里没好肉,这也叫劝?

“咋了,掌家的又打忽闪了?”,有镖师道,众人围了过来,打忽闪便是打雷。金皋道:“老吴,你真正成不得人了,今天是初几?九月九,老婆孩子都下手,掌家的都在做活,你却——好不晓事得紧,你是金枝玉叶,得娇养着,不好干动你的玉体?那咱我就想点点你,可一思谋,恁可是听劝的”。刘洪超道:“老吴,恁这不是骚我么,一个是结拜哥哥,一个是家里哥哥,叫我怎处?亲向亲,故向故,俺却只向理”,却是在责备老吴。刘洪超又道:“大哥还要留点地步,将这场气丢开手,人多不好看象,老吴只是懒散些,又非专一昧了良心,往家里扒捞了啥,莫叫兄弟们将一颗心跌在冰窑里”,他还待再说,刘洪起怒道:“守啥人,学啥人,守着巫婆跳大神。往后和这种人结拜,我打断你的腿”。刘洪超急道:“哥,你咋这般说话,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刘洪起的这出是故意的,他就是想把老吴打发走,也不必说这些难听话,但是如果客客气气,撵人的话反而说不出口,有些公司为了炒掉个工程师,甚至都谎称公司不做了。因为平时张工李工叫着,撵人的话怎么说得出口?这是庄士最反对的,他为什么对孙名亚,连个孙先生也不叫?就是因为在后世的公司里,张工李工一叫,你就不好批评他,由着张工李工技术不做为,这成了啥公司文化?这样的公司在后世占绝大多数。非独公司,民国时期的一些军阀团体,主帅和将领之间也是客客气气地,结果把团体搞涣散了,把一个专制团体,无形中搞成了合作团体,手下的将领想不合作就不合作,想把部队拉走就拉走,张作霖的团体就是这样,缺乏权威。冯玉祥的团体也是这样,冯玉祥对将领只做到了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但是却不撤换,不法办,结果石友三与韩复榘就叛主了,这就是纵容的结果。冯玉祥对石友三是不放心的,给石友三派了个参谋长,监视他,结果参谋长见石友三的军纪很坏,声称回去控告他,半道上叫石友三截住活埋了。象石友三这种人,是老冯一手提拔起来的,后来发现问题,还派人监视什么,直接撤换,甚至法办的事,老冯对手下纵容了。这是中原大战,他失利的原因之一。在庄士看来,该杀就杀,该骂就骂,零容忍,这样才行。一些军阀团体,一些公司,问题出在根上,从一开始,上面对下面就客客气气,形成了客气文化,纵容文化,以后纠正起来就难了。

如果璞笠山是一家公司,那么现在公司草创,刘洪起这一出,就是在为公司文化奠基。什么公司文化,就是不存在什么客客气气,不好意思的酸文假醋,一切为了权威,一切为了效率。

片刻后,吴敬杰向寨墙下的马走去,他上马后,从刘洪超手里接过几锭银子,展手略事观瞧,便将一锭银子扔在地上,道:“越外加的俺不要,省得刘掌柜说你里通外国”,又冲刘洪起叫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说罢,抖马而去。

刘洪起望着吴敬杰的背影,冷笑道,耗子皮经不住四两硝,离了狗屎还就不上地了。金皋嘟囔道,这般行事,叫人说句下气话也不成,花眼狼这一去——

刘洪起不理会金皋,只对孙名亚道:“老孙,莫做好好先生,这种人留之何益?他一个打你三个,可若是群殴,一千个孙名亚杀三千个吴敬杰,你信不信?”。孙名亚心道,虽是越扶越醉,却是将楚结的一件事处置了,这可不是个不好意思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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