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的骑这匹十一两,将那匹七两六换给俺”,朝霞中,郭虎牵着缰绳,对马上的刘洪起道。刘洪起却冲茅屋叫道:“还在梳洗打扮?快些收拾停当,只等你一人”。郭虎在一旁又道:“掌家的,你那匹七两六走不得长路”,刘洪起这才回道:“你驮着金子,沉重了些,你那马肚带还需加宽加厚”。说罢,刘洪起由怀中掏出一个糠窝窝,塞进了马嘴里。大牲口的喂养成本是很高的,不是光吃青草就行了,特别是军马,昨天这三匹马喂了十斤黑豆,五斤麸子,只因今天要行长路,这些黑豆与麸皮,可延长饥民半个月的寿命,三匹马一顿就吃掉了。刘洪起今天穿了一身蓝制服,他用下巴蹭了蹭肩头,道,黄脸的衫子瘦了些。乃是郭黄脸在崇王府当校尉的制服,穿上它便于应付一路的官贼。所谓校尉就是警卫员,锦衣卫的小兵就叫校尉,亲王的侍卫也叫校尉。
“今个穿得排场,穿哩虎势,看得美气,掌家的便将黄脸这身昧下罢了”,“倒想舍与掌家的,只怕掌家的看喇不上”,随着议论声,孙名亚,郭黄脸,金皋等人前来送行。孙名亚今天穿了一身襕衫,就是蓝色的袍子,由孙名亚左肩,直至下摆,有一条垂直的接缝,接缝上镶着黑边,此外还是圆领,襕衫只有生员以上功名者才穿得,自然是刘洪起为孙名亚置办的。孙名亚道:“将才郭虎说马,俄才想起,咱还有几个兄弟宿在朱荣祖家哩”,刘洪起一拍额头,道:“却忘了”,又笑道:“不妨,叫朱荣祖将养他们几日,咱省些粮”。孙名亚道,也罢,又道,今个便去吕店进棉花。刘洪起道:“叫她们弹棉花,纺线织布,做衣一条龙动起来,先做五百套棉衣,要对襟式样,要扣鼻子,省些料,袖口缩窄,照我前个画的样儿做”。
古人的上衣,右襟压左襟,两襟之间有重叠部分,这便费了料,另一处费料之处是袖子,改革了这两处,布可节省三成。右襟压左襟叫右饪,后世有个叫于右任的,谐音就是于右衽,华夏是右衽,而夷狄是左衽,右任就是在暗示满清是左衽的夷狄。右衽以别人看你为算,别人看你是右衽,自家看就是左衽,左襟压右襟。而对襟则是后世那种式样,中间有扣子。
“咱河南虽产棉,织布的百无一家,棉布尽是苏松的,银子都叫蛮子挣去了,织布做衣做生活,往后这些老婆便不白养,此事需上心!”,老孙闻言,频频点头。
“还需做鞋,衣衫可穿十年,可一年得穿烂几双鞋,还有棉被,棉袜,绑腿”,老孙又是点头。郭黄脸在一旁笑道,掌家的这算盘都打得立起来了。“北山不能开几亩菜地?收了腌咸菜”,刘洪起频频吩咐,这时,刘洪超由屋里出来,他一手执长枪,一手擒着麻袋。刘洪起问道,洪超,袋里是啥,将滑轮弓藏里头了?刘洪超道,一张柘木弓,还有箭壶,路上叫官府瞧着不便。这时,刘洪励端着碗过来,刘洪起吩咐道:“洪励,寻几个老的制弓,那活计不重,莫占用修寨壮丁”,刘洪励点头称是。吩咐了一通,刘洪起上了马,却不起身,他在马上静默片刻,又道:“弓快些制,分拨下去,如今只有十个教师守寨,余者手无寸铁,晚上睡不安生。弓制成了,日间人杂,莫拿将出来,黑间拨与壮丁守夜,如今咱是案板上的肉,没几十个弓兵卫护,咋个安生”。
盐场在两山之间,左右是山坡,前后有石墙,两边的坡上搭满了人字形窝棚,住了四百多流民,正是早饭时分,蹲了一地捧着碗的流民,秫秸棚下支了几口大锅,几个流民站在锅沿旁正用铁锹铲出滋滋的噪音,一个流民道,这锅好大口面。另一个流民道,扁食真当饥,红豆腐也不差。红豆腐就是猪血,这些时日因为流民要修寨,所以伙食上是不差的。
刘洪起讲说了半日,跨下的老马已是不耐,嘶鸣着兜起圈子,刘洪起搔着马脖子道,七两二,还当是当年?说罢一抖缰绳冲向院门,在数百道目光的恭送下,三骑出了璞笠山。“秀才不怕襕衫破,只怕肚里没有货”,孙名亚自语了一句,转身回屋。一个端着碗的老者,看着刘洪起左手持缰绳,心道,还是左不拉子。
望着三人的身影,金皋心道,日怪,掌家的动不动就说梦到了后世,果真如此,未卜先知,天下谁人可敌?他看着渐行渐远的刘洪起,和他胯下那匹七两二,七两二当年可是一匹好马,只是英雄迟暮,牵到马市上,人家只愿出到七两二,由此得名。金皋一转身,正迎着了初升的朝阳,他为之一眩,六七点钟的太阳,还远未到迟暮之时。
两个时辰后,三骑行至西平县城以北13里的淤泥河,刘洪超在马上一指远处的土丘,道:“哥,不到高哩地方瞅瞅?”,又道:“不管是甚样的大英雄,末了都是歇在土坷垃底下,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刘洪起瞥了那土丘一眼,道:“老二,你是梆子戏看多了,戏要湖里浪,莫要擀面杖,诌得厉害,甚罗成,陷到淤泥河里,挨了一百单八箭,怎不是挨了一百零七箭?”。刘洪超惊问道:“莫非那不是罗成墓?”。刘洪起哼了一声道:“地方上不要脸,造伪墓,处处皆然,非独西平如此,不论是不是地方上的人,抢过来就往脸上贴金”。
晌午时分,三骑向北行了五十里,进入开封府境,到了开封最南边的许州郾城县。大隐河上的一艘渡船正缓缓向北岸靠去,对岸的一段夯土墙是郾城的南城墙。大隐河东西向,为颍河支流,郾城傍临大隐河,而西平傍临汝河,在郾城与西平这片土地上,有两条水道通向淮河。“老人家,水路到禹州,可还太平?”,刘洪起问道。“俺是摆渡的,旁处去不得,知道的不真,听说在临颍,扑山虎打劫水上”。刘洪超闻言怒道:“那年他瞎了眼,劫到俺们头上,叫洪礼一枪头砸在腰上,摔下马去,半天爬扎不起来,饶他不死,今个越发旺跳了”。闻听船夫的话,刘洪起心中一紧。
两岸的农人正在秋收后的土地上播种荞麦,此麦只需一个多月便可收获,甚是速成。之前的秋收,粗粮每亩不过收百余斤,若不追种些荞麦,这片土地是养不住人的。到处是人祸,天灾也将降临,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刘洪起隐约记得,明末有可怕的天灾,而且天灾起于河南。看着播种荞麦的农人,刘洪起心道,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要想存活壮大,必得外部输血,输粮,而航道就是血管,可在这曲里拐弯的淮河支流行船,船队随时可能被劫,刘洪起一时思谋不出头绪。
郾城南边是大隐河,北边是小隐河,都是颍河的支流,颍河与涡河,淝河,濉河,汝河又是淮河的支流。除了洛河流进黄河,河南所有的河流都是淮河的支流,原因很简单,因为黄河被泥沙淤积,河床高,河南的河流无法注入黄河,便都注入了淮河,以致河南的河流大都向东南方向流淌。隋炀帝时,将濉河改称为通济渠,通济渠利用的不过是天然河道,要是一铲一铲挖,得挖上一百年。隋唐大运河是从河南往江南走,代表的是唐宋文明,而京杭大运河是由北京往江南走,代表的是明清文明,刘洪起现在琢磨的就是复古,将东南的粮食由水道输入中州,这都是唐宋做过几百年的事。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讴歌的就是隋唐大运河。
快靠岸了,对岸是郾城小南门,小南门正对着一座不长的栈桥,栈桥就是码头。栈桥两侧的渔船旁插着七七八八的竹篙,栈桥的栏杆上搭晒着渔网,一个小孩,胸口贴着栏杆坐在栈桥上,两腿悬在水面上,端祥着手中的麦芽糖。一切祥和而安逸,似乎流贼并不在南方百里之外。
半个时辰后,城墙东南角,城墙外的小路如同支流般汇入了南北向的官道,在汇入点开着一家路头小店,酒幌上是四个字:现沽不赊。门口的对联是:高士下马,吉士停骖。店内,老板拉过儿子,捊起衣袖,用指甲在他胳膊上划了一下,一道印子便显现出来。老板怒道:“个不省事的,这是啥天气,还下河,捣鬼哄我哩,上个月先生寻到家来,也不图个长进,我看你念书不成,往后也是逮鱼摸虾,误了庄稼。我从早爬扎到晚,还不够过的,受人欺负,那些衙门头子,回回计帐,也不成个主顾,自你娘殁了,我又痛得心里当不得,不打你两下,你娘在地下怨我哩”,说罢抬手欲打。
“店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老板见来了客官,连忙变换了脸色,抓起手巾搭在肩上,上前招呼道:“请进,请进,客是哪里的?”。趁着父亲招呼客人,店老板的儿子遛了。老板换上职业微笑,迎出店外:“客官,住店不住店,先吃一碗面,面钱权当是店钱”。“你倒会做买卖,生就了巧嘴”。“客官,咱是庄户人家开店,铺盖叫人盖一宿还要钱,又盖不坏,炕叫人睡一宿又睡不出个炕,拉不下脸问人要钱”。郭虎道:“你不识得俺了?俺一年也打你门前过五六趟”,见老店迷呼的样子,郭虎道:“从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有那老成的庄户人家开店,只图过往牲口的粪,你还要一碗面钱”。在这些老江湖面前,店老板只能讪笑着,竟不能置一词。
锅屋内,小二将块金属片往石头上击打,火星落在草纸上,他轻轻地吹,轻轻地吹,吹出火苗,这玩意叫火镰,石头也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燧石。店内,老板道:“这却备办不来,有慢相公,管待不周,客人休怪,俺这本小利薄”。刘洪超闻听,叫一声上马,到城中再做区处。刘洪起却道:“老二,穷讲究个啥,啥霸王别鸡?捏捏搁搁吃点算了”,又对店家道:“赖好吃点算了,搁兑着能吃就中,填饱肚子罢了,咱三个都是大肚汉”。“中,中,中”,说罢,店家一头扎进锅屋。刘洪超要吃的霸王别鸡,若是当着刘洪起的面做,只怕会大扫了刘洪起的兴。因为霸王就是甲鱼,就是用酱油汤煮甲鱼,甲鱼在饥渴之下会喝酱油汤,这样便把佐料弄进了甲鱼肚中,然后用筷子捅进甲鱼**,一搅,便将甲鱼内脏扒出,最后再将甲鱼与鸡放在一起蒸,是谓霸王别鸡,最后一掀甲鱼盖,肉香扑鼻,但只怕等不到那时,刘洪起便会叫停,说不定还会将喝了一肚皮酱油的甲鱼放生。
刘洪起,刘洪超,郭虎,围坐在案桌旁。屋外的山墙下有个秫秸棚子,棚子下有马槽,三匹马嚼得正欢。三人一时无话,刘洪起看着山墙上的窗户,那窗户只有棋盘大,上面撑着三根歪歪扭扭的木栅,配上这土坯房,倒有些情调,有些原生态,刘洪起心中一叹,若非世道不平,他真想归隐在这中世纪的田园。
刘洪起忽道:“郭虎,黄货你忘卸了”,闻听此言,坐在下首的郭虎立时跳起,跑向马棚。不一会,他将那袋金子拎了进来,刘洪超笑道:“十一两不是白骑的”,郭虎面色微微发红。刘洪起道:“走时莫忘了拎上。黄货卸马,黄货上马,一路上你只需记得这两宗事”。又问刘洪超,郾城你可识得人?刘洪超回道:“主薄田元纪与洪礼家里的有些亲”。刘洪起心道兄弟多也有好处,他道:“进城,先到盐店里换一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