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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救是不救?”。临颍南门,城头上,团练守备问道。说是南门,却是冲着西南方向。张任看着颍河不语,河上漂着三艘漕船,数百个土寇在两岸跟随着这三条船,不时往船上放箭。张任又看了一会,自语道:“扑山虎与杨四这是合杆了”,过了一会,他又道:“只恐是诱敌之计,若是船上再放一箭,射翻岸上一人,便出兵,你且下去将人马集于门下,待我号令杀出!”。“得令!”,守备刚要下去,张任道:“出城多带弓矢,待杀散东岸,再将西岸射退”。

颍河上,中间那艘漕船的舱内,刘洪起胸前钉着两支长长的羽箭卧在床上,血染红了两层滕甲,郭虎的胸前,后背,肋下,竟钉了五支羽箭,箭杆已被折去,只留下小半截钉在滕甲上。郭虎却是站立的,舱板上躺着的几个,却是死尸多,活人少,此外,舱板上还扔了几面钉满了箭羽的团牌。刘洪起很是追悔,他在谋画时,就感觉战备不充分,若是路遇扑山虎,双方对射,舱里应开些箭窗,否则便要站到甲板上与土寇对射,虽然准备了滕甲与团牌,射倒了许多土寇,但如果事先开了箭窗,就不会折损这般大,但是,船不是自家的,时间也仓促。在谋画时,刘洪起另一个不放心之处,就是如果船舷上站不住人,船夫撑不得篙,船便失去动力,便只能坐等灭亡。但同样,船不是自已的,时间又有限,他能在船尾加个螺旋桨么?

刘洪起第三个不放心之处就是,人少弓也少,20个弓手,一船就算七个,一舷只分得三个半。但还是,人是借来的,雇来的,数量无多。箭窗,动力,人数,启程前,刘洪起已觉不妥,但他心存侥幸,如果遇到的是扑山虎,在射倒对方数十人后,也还能应付过去,但命运罚惩了刘洪起的侥幸,他遇到了大盗杨四。

“扑山虎几时有这么些人,一些也不曾闻得,是我小量他了,害了众兄弟”,刘洪起道。“掌家的不敢这样说,掌家的叫预备弓,滕甲,团牌,要是没这些物件,撑不了一歇子,情管人就踢腾光了”,郭虎真心道。这话说得不差,若无两层滕甲护体,他郭虎已然做了箭下鬼,他混身疼痛,其中一处疼痛在胸口,心脏处中了一箭,但箭斜着钉入,在穿透两层滕甲后,入肉不深。

“他娘的,船上用的是甚弓,一箭射透咱两个兄弟?老绝户的鱼鳞甲也叫射了个对穿,这下真绝户了”,岸上传来土寇的叫骂。“四当家的,待一时看看便知,竹蔑弓,两头还有啥物件,看不真”。“使得啥黄子,老绝户平日个射小虫一射一个准,遇见拿弓的要与人地瓜地瓜,这下地瓜完了,这箭杆与他做哀杖子正好”。“四爷,这下没人与恁砍凉了,五爷这老病衣裳如何扎括?”,砍凉便是对骂着玩。“穿绸裹锻,还能差了他的装裹,也是积年的光棍了,寻几个和尚道士与他做水陆道场,请阴阳先儿与他看穴,鱼鳞甲却要与俺留下。这老家伙,昨个还与俺说,一顿还吃得了三个馍,还能活几年哩,显应得紧”。

舱中,见刘洪起欲起身,郭虎连忙劝阻,却被刘洪起推开,“起开!不妨事,挺这里挨哼,就躲得过去?”,郭虎道:“掌家的,死十个郭虎不打紧,要是掌家的有个长短——”。刘洪起道:“往后恁叫俺二哥”。这时,后舱操舵的船家叫道:“杆子的船撵上来了!”。刘洪起道:“将箭杆给俺折了”,郭虎闻言,上前折断了刘洪起胸前的箭杆。刘洪起痛得一哆嗦,这具肉身虽是刘洪起,但在里边操纵之人,却经不起这般疼痛。郭虎歉意地看着刘洪起,刘洪起猛地抬手,将身上另一支箭杆折断,他又是一哆嗦。“在舱中守着,下来一个杀一个”,说罢,刘洪起从地上捡起一把扑刀。

土寇驾着小船撵上来,最后边的那艘漕船渐渐地在河心横转,待转到一定角度,舷窗忽地开了,接着,从窗中射出一箭,将小船上的一个土寇射穿,那箭在扎穿人体后,竟又没入水中,船上的土寇惨叫一声,栽入河中,却是没人捞他。立时,岸上土寇的十支羽箭齐齐灌向锅盖大的舷窗,只听得窗里一声惨叫。两艘小船靠上了横在河心的漕船,随着轻微的撞击,小船上的土寇微微一震,随即攀住船梆,跳进漕船,接着,舱中传来厮杀之声。其余的小船则绕开这只漕船,去追撵前边的两艘。

船只与两岸的土寇,顺着颍河流波,渐渐南去了,立在城楼上的张任还在观瞧。县丞在一旁道:“大人,船上可还有存活且未知,切不可出兵,咱就这点兵”。张任用陕西话回道:“无有存活,船如何顺着中流漂下?又如何忽地打横?船上之人势望俄们搭救,孤穷义士,当此时不投袂而起,更待何时?全不省大势”,县丞回道:“大人,守城方为大势,职下并非贪生,区区肝肠,老公祖所素鉴也”。张任不再搭话,只是叹了口气。刚才船中射出的一箭,张任却未看到,离得太远,而且距离会越拉越远。半个时辰前张任来到城头,看着这三艘船由西北方向顺流漂下,他看到双方对射,却只看见土匪倒地,却看不清箭羽,这让他慎重起来,若这只是一出戏,倒地的土匪只是在装死,船上之人也是土匪装扮的,只为引官军出城——若只是三艘民船,张任是不会救的,但如果这是三艘与土寇血战的船,不救日后亏心。张任焦躁起来。“遣一骑出城,去西北河边,查视土寇死尸”,沉吟了半晌的张任,忽地高声吩咐。

城内,鼓楼大街两旁,一左一右排着两队乡兵,前头是几十骑,人人着棉甲,这几十骑身后则是持枪背弓的百余个步卒。这时,一人由城上跑下,言说了几句,把守大门的七八个乡兵抬起门栓,开启了大门,门前的几十骑以为这便要出城杀贼,不免严峻起来。

城门还在吱吱吖吖响着,一骑便冲出城门。“回来!”,张任在城头高喝。闻令,那骑猛地拉起马头,马的前蹄高高腾起,骑者的身体横在了半空几乎与地面平行,他回头仰视城楼。只听知县大人道:“若是死尸,你便下马,我在城头便能望见”。“得令!”。

颍河流光中,船篷上,如草船借箭般插满了箭,只是箭头多冲外,这是因为船篷被射了个对穿。舱内,刘洪起与郭虎身上的血更红了。郭虎提刀仰视着舱洞,刘洪起则平视着梯子上搭着的几具土寇死尸,他不敢仰视,他怕自已会摔倒,他感觉自已裤管中,小腿肚子上有液体正往下渗。

“娘的,坐了一片子光歇,做贼都不正混,听着不曾?火摺子扔上来”,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土寇的嚎叫。接着,岸边有人回道:“可不敢点火,舱中有崩药”。刘洪起与郭虎闻言,相视一笑,但随即,二人又沉重起来,火药只在王大选统领的第三条船上,而第三条船失陷了。刘洪起这条船,与前边郑乐密统领的船上都没火药,只有铁和煤。头顶上的土寇还在要求放火,“娘娘样儿,还缠磨啥,这便放火,这一大歇子都攻不进去,兄弟们折了十几个,听到不曾,鳖羔子,不成叫我跳到岸上,将你一拳柱定,你才肯听话?还它娘的有闲心打呵扇,快将老绑点着扔上来”。打呵扇便是打哈欠,岸上一个喽罗执着一只破扫帚,就是所谓老绑,只是他身边那个头领冲船上叫道:“七爷,你咋不论理,恁说话没用,得四爷吩咐”,岸上那土寇边说话边捋起裤腿,看了看伤势,抓了一把土按住,这条腿上还有几处狗咬的伤疤。而他所说的四爷,此时正在失陷的那艘漕船上,拿着滑轮弓左看右看,又连放几箭,十分惊异,自语道:“怪不得,日一声,便将老绝户射个对穿”。

微风中,临颍城头的旗帜欲展还休,忽地一阵风来,旗帜随之招展,南门也随之呀地一声开启,门内冲出数十骑,随后是一队步卒紧紧追撵着骑队,在西北方向,孤零零的一骑正朝城门驰来,那骑行到中途,又拔转马头,追随骑队,朝西南方向杀去。颍河上,在最前边那条漕船的舱中。“娘的,俺的钩镰枪施展不开,这是甚杭杭,破铁片子没有三斤重”,郑乐密抖动着手中的单刀,咋呼道。

“放俺上去,俺要给老邢报仇”,郑乐密持着单刀,一脚跨在梯上,胳膊却被同村的一人拉住,“祖宗,你就消停些,莫作业了,再使性子,只怕有人给老邢报仇,没人给你报仇”。“松手,困在这也是死,不胜杀个痛快”。“你上去,立时被射成刺猥,捅成蜂窝,在这里候一时是一时,天无绝人之路”。“狗屁,谁肯救咱,别做梦了”,郑乐密话音刚落,隐隐地,岸上似有一片轰轰奔腾之声。

“快!放箭!”,土寇的惊呼声随之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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