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刘洪勋等人去了后院,只留下孙名亚坐在床头。孙名亚捧着一只木盆,盆里是一只碗,刘洪起将一包白色粉末倒入盆中,水沸腾起来,过了片刻,刘洪起摸了摸碗里的水,有些热,他道:速热军粮。闻听军粮二字,孙名亚方才明白,他想了想,道:“能行。北山甚多石灰,若有一日寨子被困,薪柴烧尽了——”。刘洪起道:“老孙,你脑子果然好使,辽锦的祖大寿,日后便是吃这个亏,两三万人没了烧锅燎灶的家伙,这便降了”。孙名亚惊道:“怎地?是大凌河之战的祖大人?”。刘洪起道:“稳头是他,日后他还要守锦州,锦州屯粮倒是多,就是待薪柴尽了,士卒吃生米,也只得降了,这回可是真降,没何可纲拦着”。孙名亚惊道:“先生所说,肇于何年?”。刘洪起道:“七股八杈的,我也记不得了,少则五年。这还不算了,为救辽锦,洪承畴十万大军兵溃松山,朝廷的气数便尽了”。孙名亚闻听最后一句,顿时站了起来,惊呼道:“先生莫要作耍!”。刘洪起道:“我知道的多着哩,说来你也不信,只说个近的,四个月后你且看着,凤阳祖陵有失”。孙名亚闻言,又一次沉浸在震惊当中。
“朝廷丧师失地也不是一回了,皇上这一手不行了,成天无非是没奈何,又是个不论理的,只怕没有个好下场头。水旱凶荒,日甚一日,十年后,世道将溃于狂澜,但还有一分指望,咱们只为天下办几件实心事,于万死中分一条生路,可不是为他老朱家”。“先生,今日如何说这些犯名份的话?”。“不是犯名分,是大逆,我只说与你老孙,连大哥都不晓得”。“先生,十年后将如何?”。“好了,且待到明年正月十五,看看凤阳祖陵被我言中否。咱们能顾上大局还早,如今只将小家经管好,只此一念,寨中如何?”。
孙名亚闻听询问,呆了呆方道:“先生出来多日,寨中都记挂先生,驴三几个也回来了,非要跟来,俄没叫,寨中正织着布哩,就是织机少了些,修寨缓了些,没火药,炸不开地基——”,孙名亚坐在刘洪起床头絮叨着。刘洪起问道:“我多日不在寨中,只怕老孙你使断脊梁操碎心,寨中可有人不听使唤?”。孙名亚闻言一怔,只道:“都好哩,都听招呼”。刘洪起只是盯着孙名亚的脸。
“先生,你——”。
刘洪起道:“必是洪励,他那性子我知晓的,去叫洪励来!”。孙名亚道:“七爷也还规矩,就是四爷出事后——唉,不想四爷如此没福,那天大爷纠领着几十骑到寨中,要将寨中的弓手调走,为四爷报仇,俺抱住了大爷的马腿,方才止住,自此七爷与俺话就少了,也是情有可原,过过便好了”。
刘洪起道:“可见我没用错人,若是将寨子交给洪励,人已然死绝,洪超若是扑山虎杀的也就罢了,人家已然赔了礼,这下火并才叫冤,将洪励叫来——”。“先生,你当着俄的面数落七爷,体面上委实不好看,叫俄怎处?也替俄周全周全”。“这个想头便是错,若怕得罪人,朝廷便是好样,大官小官皆怕得罪人,得过且过,在万般事项上和稀泥,将千般事业都败光”。
晴空万里,南天上一大朵云彩被天风许缓地吹着,吹着吹着,吹成了星云状,又从星云慢慢地淡了,散了。叶子一日黄似一日,孙名亚拎着一只盆来到院中,一阵风吹来,略觉凉意,他扬首看了看天,心道天凉好个秋!这是座两节院,这是前院,中央是口井,孙名亚将盆放在井沿,心中想的可不是速热军粮,而是刘洪起那番关于国运的话。“洪承畴十万大军兵溃松山,朝廷的气数便尽了?”,他心中反复播放着刘洪起这段话。区区一个松山之败,朝廷便完了?啊?还有流贼,难不成流贼成了气候?流贼与鞑子亡了大明后,他们相互之间就没有一战,天下最终谁主沉浮?“唯有付之长太息耳”,孙名亚对着井里的自已,自语道。
终于,孙名亚离开了井沿,穿过月门,往后院去了。这个时代由于没有玻璃,采光差,所以后院一圈的屋子,每间屋子一面墙上都是窗,上面蒙着油纸,透光差,隔音也差。后院东屋里摆着两张床,里头睡的是郑乐密,外间睡的是郭虎。另有一人,长得象老版水浒里的西门庆,正坐在郭虎床头乱侃,此人正是刘洪起的七堂弟刘洪励。孙名亚上前,只道,七爷,刘先生唤你。
片刻后,刘洪起房间。刘洪励道:“二哥一向精能,这一阵子却叫兄弟们看不明白,哪里捡的一个教学先生,待得比舅爷还亲,得了荆州一样。是亲不亲便要做乔家公,寨中那点事,兄弟们哪个经管不好?拿着元宝找钱花,牵着马儿找驴骑”。接着,“啪”地一声,却是刘洪起拍了床沿,“不知道羞臊,哪一个经营不好?可知锄把子是直的,镰刀是弯的,石榴树打棺材,横竖不够料。不是我野地里捡的这个孙先生抱着大哥的马腿,你这当儿都入土了,只怕还没张席子卷埋。你当我是在拉杆子?没读书人帮咱,咱就是拉杆子”。“二哥!俺黑汗白流,使死使活,连明彻夜地在寨中操劳,你便这般裁坏自家兄弟,还不够外人掏把哩”。
“谁是外人!”,说罢,刘洪起打量着刘洪励,酸道:“拾掇得嘎妞妞哩,出挑了点小模样,烧不下你了,拐孤得,不知道驴耳朵长马耳朵短。自小便掐尖,四叔有甚好吃好喝,都先紧着你,众兄弟当中,我最不待见的就是你。时夜也有长和短,河里莲花开不齐。我本等就不愿你来,我谋划的事体,你不照,你便是那小脚婆娘,行不得长路,我替你算计,及早还是随大哥走盐去”。
“二哥!你——好,好——”,刘洪励怒冲冲地下了楼梯,到了楼下,出了店门,竟是上马而去。店中的伙计见情势不对,快步去了后院,去叫刘洪勋。刘洪起之所以不待见刘洪励,只因刘洪励长得象后世的一个人,是踢球的,叫张玉什么玩意。
刘洪勋上得楼来,对刘洪起道:“咋了?又犯啥拧筋,说了啥?老七没颜落色哩走了”。刘洪起只道:“花里胡哨哩,我不待见他。姑息宽慢,节制不行,以不材荷担非份,有可骇之虑,今个不紧着些,将来便是一片稀糊烂”。刘洪勋道:“说的啥?如今你这性子,一句话能将人冲到南墙上去,好在是自家兄弟,若是旁人,听说那天你毁骂吴敬杰,兄弟们听着好不寒心”。
这时孙名亚也上楼来,静静站在一旁。刘洪勋道:“以往你不曾错待兄弟们,这是咋了。崇王,是咱们好不易寻的一条门路,你却要把它断了,我也强不过你。好男不吃分家饭,我只有些扳倒树掏老鸹的笨气力,老二,你再将骑队聚起来,领着兄弟们接茬干,乘便修你的寨子,两不误。莫再装迷瞪僧,听大哥一句,人都叫你狠命地得罪完了,再这般下去,只怕你牛笼头打水一场空。咋?不吭气?”。
刘洪起道:“以往不曾错待兄弟们。停饷算不算错待?停饷不因我是悭头子,只为办大事,算不算错待?大哥,我说了,咱要使出把筛子,招致些重义轻利的人才中。大哥,你行了一天路,早些洗刮洗刮歇息罢”。刘洪勋怒道:“滚熊!你奏是这般与大哥说话的?”。刘洪起道:“大哥,许多事你不明白,自有你明白的那咱,你思想的只是一时,我思想的是长远,你思想的是小家,我思想的是大家,没有长远哪有一时,没有大家哪有小家。就说这个走盐,还能走几天?你还一心二心地想着不放。说句不中听的,咱还能活几天,俺还能不能看到大丫代亲,都是难说的。大哥,你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如今身上不好,害疼”。刘洪勋对刘洪起的话似懂非懂,只是最后一句他听懂了,这才想起刘洪起身上还有伤,只道你好生将养,治国平天下还指着你,便径直下楼,往后院去了。
一个小厮拎着两只新买的尿壶,到了后院东屋,往郑乐密与郭虎床下,各置一个。郑乐密躺在床上正在感叹:“这回老王连尸首都没寻着,咋向员外交待,这两个可是中表亲”。郭虎躺在外间问道,啥叫中表?
郑乐密道:“就是姨表”。郭虎闻言,长叹口气。这时,刘洪勋进来了,他刚才在门口闻听郑乐密的话,才想起刘洪起此行,不但折了刘洪超,还折了十几个从密县请来的帮手,欠了一堆人情,自家还身负重伤,念及此,他沮丧地坐下,失去了闲聊的兴致。半晌,刘洪勋方抬起头,无力地问郑乐密:“郑兄弟这回出来,家中可有啥惦记?”。言下之意,是要与郑乐密家中送银子,郑乐密没心没肺地道:“穷家破业,贼来不怕,客来怕”。
楼上。刘洪起吩咐道:“回去后,将驴三和那三个马夫唤来,只说来端尿盆”。孙名亚疑惑道:“先生这是要?”。刘洪起道:“伤筋动骨需百日,岂能虚度,谁在俺身边受教,谁便成才,往后成我的羽翼,我身边这几丈远是资源,资源,懂么?大英雄必有羽翼,羽翼便是由人主身边这几丈方圆飞出去的”。孙名亚闻言点了点头,这话他懂。
“只说来端尿盆,旁的莫说,莫私下交待,坏了我的察考,俺不愿日后出个马夫帮”。孙名亚闻言不由一凛。
夕阳远远地成了一只小红球,虽染红了西天,却未能染红颍河,洪荒之意呈现在西天,临颍城头上的军汉对此景仿若不闻,只是麻木地朝向远方。世界是需要低情商的人的,或叫生理意义上的人,让他们代替机器人,否则,许多乏味枯躁的工作便会落到庄士这种人头上,那真是一种折磨。此时,这缕魂魄幸运地在城内的一间木楼上,构思着空中楼阁。
“向南防御向北发展,南阳府是流贼巢穴,莫与之争,便是争下了,南阳府不通水运,如何输粮?开封府虽在朝廷手中,也只是一时,开封府水网密布,正宜运粮,是谓向北发展。向南防御,咱们只防御汝宁府,汝宁府有汝河,淮河,便于运兵运粮,依托水运打一打,若是去南阳府剿贼,无水路可通,如何运粮?咱们处于黄淮之间,黄与淮走哪路,或两路并走,日后再定。粮道是命根子,咱们只沿着船能开到的地方展布,旁处莫去,去也只为向朝廷效忠,打几仗便回”。
孙名亚专注地听着,这时,他迟疑道:“由颍水与汝水入淮,数百里细细一线,若是一处被断——”,刘洪起道:“我有坚船利炮,只要他不将河挖走,咱的运道便不得断,往后你就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