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又一次在颍河上写意,这次,它化作了一把长剑,长长地插在颍河中。
小厮端了盏灯进来,“去打地铺,今黑孙先生搁这歇”,刘洪起吩咐道,小厮应了一句下去了。孙名亚道:“西平县主簿寻到寨里,叫寨里编户齐民”。刘洪起道:“依他,你来做里长”。“编了户便要纳赋”。“咱又没地,若是摊派些名目,也是有数的,你做主,不必向我请命”。“崇王也派人来了,问先生两事,一是寨中流民做何生理,二是寨中为何不见刘姓家下人?”。
刘洪起闻言,沉默半晌方道:“只因修寨使费,族中不肯应承,俺灰了心,索性招流民修寨守御,至于做何生理,请王爷将盐井借俺使几年,便有生理了”。“先生!”,孙名亚诧异地叫了一声。刘洪起问道,崇王没问寨墙如何没圈盐井只圈了山头?孙名亚摇了摇头。刘洪起道:“那天我对钱太监说,要写书子与崇王,却忘了,他倒不是蠢物。回头我写封书子,你差人呈给崇王,我听说张家口晋商粮售给鞑子,我那朋友说,若以此罪抄没晋商,可得百万赃银,俺那朋友还有些听闻,待俺寻着他,仔细打问”。孙名亚闻言吃惊,他是山西人,对张家口晋商财力之雄很有些听闻。崇祯一年的税收也不过一千多万两,这抄没晋商就可得百万赃银?孙名亚惊道:“叉巴起这事儿,可不是随口嗡的,先生莫要当耍,需仔细了”。刘洪起笑道:“不怯乎,当我是胡溜八扯哩翻老婆舌头?”。“先生是当哪扒瞧出这事的?”,孙名亚又问道,刘洪起却笑而不答。
刘洪起道:“寨中这么些人,小脚女人多,娃儿多,老头老嬷嬷多,怎生得了,人虽是多了,背着娃儿推磨,添人不添力。老孙回寨子,抓揪两件事,一件节育,二件放脚。今个生个娃儿,三五年就能吃死爹,要节育减口,男女不得歇在一处。此外不得裹脚,十一二岁的小闺女,三五年就能长成大脚片子,就能帮衬着做事,蹬倒四歪的小脚女人能做啥”。
邦邦,邦邦,打更的路过窗前,不一会儿,窗外又有一队脚步声去了,乃是巡夜的乡兵。孙名亚将纸卷郑重地塞进衣袖,又觉不妥,索性脱下鞋来,将纸卷小心地藏入,他道:“俄回去便寻铁匠制器”,刘洪起道:“需严密关防”,孙名亚用力点了点头。
“咱两船铁炭沉到颍河里”,孙名亚道。刘洪起道:“正要说此事,官府孬种,只算俺射杀了八个土寇,赏了24两银,昨个张知县来探视,他心下不安,说过几日便帮俺打捞沉船,再写条船,送到郾城”。孙名亚道,那火药——刘洪起道,不过二百余斤,叫杨四夺了去,也好,官府见着了麻缠。
已吹了灯,黑暗中,孙名亚躺在地铺上,忽地问道:“先生还未歇下?”。刘洪起在床上回道:“心里不净”。孙名亚叹了一声。这是由衷的一叹,刘洪起这个掌盘子得操心多少事,关键不是事找上门来再处理,而是要谋画在先,有一处想不到将来都麻烦,他不由庆幸自已不是当家的。
刘洪起问道,寨中可有打媳妇的?孙名亚道,俄平日顾不得这些。刘洪起道,回去便说这叫家庭暴力,二犯便打出寨子。孙名亚道,这也要管?刘洪起道:“节育,放脚,都是为了效率,唯有此事是为了公允,我来此间,所为何事,你跟着我,所为何事?”。孙名亚闻听我来此间四个字,心中微微一动,不由胡乱思量起来。
这时,刘洪起道:“有利必兴,无害不除,老孙回去要做恶人。将夫妻拆散了,不得住一搭,他娘的,贱民的老母猪一年添一个狗崽子,脱坯一样,俺这点粮可经不住糟践,要紧!”。“却是件要紧事,只是先生这口德——”。“贱民便是贱民,狗崽子便是狗崽子,旁人不敢说,朝廷不敢说,史书不敢说,后世不敢说,俺敢说,俺到这搭,就是为修理贱民而来”。孙名亚闻言,心道,我来此间,俺到这搭,你究竟从何处而来?
寇乱过去已有十天,晨曦当中,临颍南门外聚拢着几十个菜农,几个乡兵由竹筐吊到城下,对菜农一一搜身,之后向城上叫了一声良民,城门便开了一条缝,一个不明端底的菜农正欲进城,却被身边的乡兵搡到一边去,随即,两骑由门中驰出,一向西北,一向西南,城门又关闭了。不多时,搜索城关的两骑回来,冲城上叫了一声开门,城门才正式开启。开门的嗞吖声传到了洪记盐店,孙名亚正端着一碗穈子粥坐在刘洪起床前。刘洪起道:“你回寨后,见有那慈善的老者,忠厚的青壮,要廉耻的妇人,捡选些与你分担,你的担子原重了些”。孙名亚点了点头。
秋风秋雨,芦席棚子渐渐住不得人,有些老人已穿上了老羊皮袄。璞笠山的工程已由抵御人为灾害的寨墙,变成了抵卸自然风寒的屋舍。寨墙已停了工,工地由山顶挪到了山脚,人们正忙着脱坯,夯屋墙,造窝。房舍建造用了两种工艺,一种是用土砖砌墙,另一种是夯土墙,将屋墙夯筑出来,方法就是在两块木板之间倒上土,然后将土夯实,古称板筑,后世叫干打垒。
北山山脚下,一个老者手执泥弓,就是柳条撑住的一根细绳,泥弓不时刮平泥坯,他咳嗽着,感叹道:“老了,不顶事了”。郭黄脸看着一片工地,又看了看一大片芦席棚子,对身旁的人道:“再抽十个人去杀树,俺都说几回了,没耳性,大赖使小赖,一使白瞪眼。孙先生吩咐,下雪前起上七十间,席棚子逗是冻不死人,再叫雪压哧塌了,掌家的不在,孙先生将么走,内瓤儿就都泛上来了,净顾着偷懒,管事的也迷三倒四,他娘的,谁个再耍孬蛋,俺就将驴扎脖套他脖上”。身旁的人回道:“看郭爷说的,大伙扒明起早地干到轰黑,再苦再累都鳖气不吭,活计做得也干梆硬正,这是替自家做活哩,人人明白这个理儿”。郭黄脸哼了一声,道:“休要唬嗒俺”,说罢转身去了。
金皋屋里。“混帐老婆,日鬼弄棒槌,吃了几顿饱饭,攒了力气每日说是非,一窝老鼠不嫌骚,那是做活么,一个女子一面锣,三个女子一台戏,成不得人”,金皋骂道。在他眼前的桌上,是十几堆芹菜叶子,坐他对面的郭黄脸还在挑捡,只见他捏起一片菜叶,上面净净的,光有叶子没有茎,郭黄脸叫道:“摘得干净,这个使得,知道疼惜物件”。
金皋不屑道:“二马蛋子老娘摘得,往八十里数了,没牙的老嬷嬷,咋,抬举个队长当当?”。郭黄脸丧气道:“咱两条好汉,这是弄啥哩,娘们家家地,孙先生使的这是啥法,这奏能挑出人才?”。金皋道:“老孙倒不是块迂阔板儿,听说也还考得起,山寨没读书人咋兴腾起来,人家咋说,咱咋办,管叫赢”。郭黄脸道:“盲圈瞎赞,穷酸咱见多了,有啥实学,我瞅着,他是得了掌家的真传,掌家的爱见他”。金皋道:“还有一句要紧的没有,咋真迷,他若没本事,掌家的能信惯他?”。
郭黄脸道:“摘芹菜叶子能摘出人才,这叫啥法儿,真是出奇的大怪物,我看抬举一下鞋底光算啦,你没瞅见,回回俺吩咐一句,脚后跟拍着屁股跑,那伶俐劲”。金皋道:“你也会瞅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