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戒严了多日的临颍终于在白天开了城门,北门外,插着白幡的新坟旁,妇人正在痛哭:“他大,你在坟里听着,俺守着娃儿熬寡”。城门口,两个卖菜的正在闲聊:“乡里就是这,嫁闺女图几个钱”,另一个菜贩道:“钱是龟孙,花了再拼”,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时,由北边开过来一队步卒,离近了,只见人人持着枪,且都剃着光头,城门口卖菜的惊道:“哟,毛葫芦”。这是从开封府拨来的一队乡兵,之所以叫毛葫芦,因为光头时间长了,上面会长些发茬,于是便以毛葫芦代称这种乡兵。毛葫芦的教头一律是少林寺的武僧。少林寺直至明末,都没取得后世那种地位,少林只是以棍法见长,其它技艺远不能独步天下,枪法还学自峨眉,甚至在74年前,俞大猷以一柄铁剑横扫少林,并且评论少林武功皆失真传。这些打打杀杀的军人,属于职业选手,而少林武僧顶多是专业选手,但在武打小说里都是反过来,基本上没军人什么事,因为军人代表秩序,有了秩序大侠就不好天马行空了,非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也不好写了。
这时,城中的洪记盐店内。“何必问这许多,有甚作难的,王爷将我的话奏上去,若不实,无非是风闻奏事,王爷不担干系,回头再找俺算帐不迟”。
阁楼上,坐着一个身着道袍的人,所谓道袍,并不是道士穿的袍子,而是读书人穿的袍子。此人身材微胖,看着有些怪,细看,却是没胡子,古人几乎没有不留胡子的,不留胡子别人还疑心你有花柳病。胖子道:“人死帐不烂,你拿王爷那几个钱咋办哩。啥叫何必问这许多,这是说王爷呢?千年古代,哪朝哪代作兴这般与王爷说话?刘伙计,洒家记得原来你不是这般气性”,原来是钱太监。钱太监又道:“就是风闻奏事,也要有个准头,洒家还听说明日神仙要下凡呢,也奏上去?你可知甚叫渎奏,你可知皇爷一天要看多少奏本?你说你听朋友说,哪个朋友你又不肯讲,不成是道听途说?若是凭虚凿空,无根之谎,你可知张家口晋商,朝内朝外有多少人替他们说话?”。刘洪起回道:“自老公来,不问俺的身子,却紧着俺的盘子踩,也猴急了些。葫芦不倒吃不着油,俺已然倒油了,咋地,要将俺倒得一滴不剩?这么着,俺再倒一滴,待明年初,有个叫孙传庭的继任陕西巡抚,王爷且看着”。
钱太监闻听正题,关切道:“孙传庭是何人,你怎知他明年继任陕西巡抚?”。
刘洪起道:“天启二年进士,山西人,如今在家歇着呢,不日便要起复的,至于我是怎生知晓的,俺时常夜观天象,竟夕不寐”。钱太监闻言笑道:“虚儿花哄。再三央你,才知刘伙计这么好顽,你慢慢玩,只要你当得起王爷的计较”,说着起身欲走。刘洪起忙在床上呼道:“钱公留步!却是怎生的意思,钱公此番来是怎么?”。钱太监怒道:“你说怎么?你在信中写了件天大的事,王爷能不来问问,却装那王八腔,听了恶囊人的慌”。
刘洪起闻言心中一恶,却笑道:“当日俺从汝阳出来,借了朱荣祖两匹军马,老公回去后,请王爷代俺将马还上,还有王爷承许下的一千石粮,尚有四百石还请快些发运来,俺与王爷的事,还讲着交情,没说要现拔现儿”。现拨现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洪起的意思是,他的货已交了,但崇王的粮还没给足。
钱太监闻言,冷笑道:“你与王爷有啥事,不成是做买卖,现拨现,莫非是怕王爷翻死契?”。翻死契就是反悔。刘洪起道:“那一千石粮,是俺借王爷的,张家口通敌晋商值得总不止一千石粮,王爷给了俺几石?翻死契,王爷没拿钱粮换,翻啥死契?”。钱太监闻言惊得瞪圆了眼珠子,半晌,连道几个好,他道:“洒家便与你算算这买卖,你说张家口晋商资敌,是真是假?你这货是真是假还要看,是真货才说得着这是笔买卖,谁知你拿着个甚杭杭子哄人,就要王爷拿钱粮换,也太不足心儿了”。
刘洪起道:“就是这话,鸡子换盐,两不相欠。为此事,王爷一分钱粮也未与俺,我说的那四百石粮是俺原先借下的,这事跟那事不一场儿,还请钱公回去替俺催催”。钱太监骂道,猴势的,贪财爱小。爱小就是爱占小便宜。刘洪起心道,这是在说你自已。
小半个时辰后,钱太监道:“没得家说,你可知道,黄知府已然落了职,那火药的行文,不日便要下了”。刘洪起闻听,坐在床上,冲南方躬腰施礼,谢过王爷的爱重之情。他随即道:“通是高人隐士说与俺,若是人家肯露面,为何不找官府递呈子,还要俺捎话与王爷?人家不愿出头,王爷非要寻人家”。
钱太监道:“今个洒家与你是扁嘴子改鸡,没少磨嘴。既是不肯吐实,洒家这便上覆王爷,这是王爷送的六匹苏锻,十双棉袜”。刘洪起接过礼单,在床上拱手相谢,道,恕小的下不得床给钱公施礼。钱太监道:“实对你说,王爷说了,若张家口之事属实,璞笠山那地,那井,不要说三年,便是五年,十年,由着你使,不问你讨要半分租银。你还有甚听闻,左右再讲讲,莫要瞒哄,洒家回去脸上也有光,洒家承情。洒家大起你,想也是年一年二地,换个贴也舍得,刘爷,百当还是略说几句吧”。刘洪起笑道:“小的已说了晋商与孙传庭之事,生意却不好做得这么滥”。
钱太监怒道:“你!不识抬举,酸不溜哩拿大堂,长本事了,吃不住你了,只怕你日后势孤难立”。正说到势孤难立,忽闻楼下有人叫道:“本县太爷来拜刘老爷,还请掌柜的代为通禀!”。刘洪起在楼上对钱太监道:“别要瞎个嚷,地方父母来了,小的不得闲,钱公也挨磨够了,就不留你了,事也不在一时,改日再来做刚做柔”。
楼梯噔噔作响,上来个手执大红拜贴的伙计,正欲开言,刘洪起道:“我听着了,请张大人上楼,送这位郎中先儿一程,由柜上取串开箱钱与先生发发利市,买嘴吃”。伙计应了声是,刘洪起冲钱太监笑道:“一串钱,钱公莫嫌少,我欠着密县的人命,抚恤都支应不来,这才拿天机向王爷换钱,如今咱是穷棍”。钱太监满面彤红,他怒视刘洪起,说了一声泼贱舌头,便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楼梯口,钱太监正遇着知县张任,张任冲他一抱拳,钱太监却是扬扬不睬,径直向门外走去。“先生”,钱太监回头一瞧,伙计由柜台后捧着一串铜钱迎了上来,钱太监只手抓过铜钱,道一声油光水滑的光棍,便兀自去了,却将张任看呆了。
张家口通敌晋商,孙传庭起复,这两件事都关乎大明国运,就是崇王把家底掏空,也买不起这两条情报中的任何一条,而钱太监犹不知足,让刘洪起大起反感。
后院,郭家兄妹躲在屋中不敢出来,郭虎道:“姐,你看看刘掌柜结交的是啥人,都是大疙瘩头,不是县官就是王府”。郑乐密道:“哪个是王府的?将才楼上有个没卵子的声儿”。郭龙闻言,怒视郑乐密一眼,骂道:“裹脚布挂脖上,臭了一圈子”。郭凤往地上啐了一口,起身去了西屋。
“箭伤在身,不能下床迎接二位大人,失迎得罪,二位大人请坐”。
“学生朱广虎,在巡抚元大人幕下,奉制台大人密扎,特来拜会先生”,张任身边,一个戴着逍遥巾的人道。刘洪起坐在床上抱拳躬身道:“何以克当,敢问元大人有何吩咐”。那人并不答话,而是起身走到桌前,去看桌子上的几部木架,木架上满是滑轮与细绳,张任道:“可好些,还在挨疼?”。刘洪起道:“略觉昏沉,还要在贵县将养些时日”。
朱广虎拉了拉木架上的绳索,道:“却原来,滑轮弓真个是先生所作,果然是匡济之才”。刘洪起乱言道:“学生自小便好匠作之道,些小的物件,不想能补国事于万一,侥幸之至”。朱广虎摆弄着滑轮组道:“敢问先生此物做什么使?”。刘洪起回道:“一百斤力下拉,可起五百斤之物,与那撬杆机理仿佛,只是撬杆却不好将重物撬得这般高,若用于守城,两三人借助此物便可将千斤重物抛下”。“噢?”,张任闻言坐不住了,走上前观摩。
临街的窗中,“汤面饼,热来哎——”,过了不久,“大小哟,小鱼,鱼儿哟——”,与之伴奏的是独轮车的吱吱吖吖声。对门果子铺的老板,伸手拉下一根细细的草绳,飞快地将果子打了包,末了还在纸包上贴了一片红纸。
张任与朱广虎终于坐下,朱广虎道:“滑轮弓极是精妙,当日学生乍见之下,极是钦服,不怕先生见怪,玄大人与学生听闻先生是盐商,皆疑心此物为他人所做,别有高人,时才一见,方知先生之能远非一滑轮弓,惭愧得紧,先生心中如此锦绣”。说到这,他叹了一声,道:“可惜先生未早将此物献上,如今失了风,被杨四得了去。玄大人欲做成本章,将此物送往京师呈于圣人前,先生之名亦将一同达于圣聪,只是大人不放心此物始作者为谁,特遣学生来此一探,学生恭贺先生了”。
刘洪起闻言竟呆住了。二人见他如此情形,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却不知,刘洪起何尝想让皇上知道他,皇上知道他,他得到的除了政治庇护,还可能是政治软禁。若是被崇祯留在京师,他还怎么展布,在盔甲厂做一个从九品的副大使?那便情等着死,等着天下大乱,一同殉葬。但他又知道,此事已是无法挽回。
此时,城西颍河的一般渡船上立着几匹马,还立着几个平民装束的王府校尉。钱太监心中恨恨地想:“这贼,村光棍奴才,给脸不要脸,竟敢挟制王爷,连洒家也敢当面骂,也就罢了。居然另攀高枝,和临颍知县勾搭上了,呸!算什么高枝,要是太祖年间,临颍知县不过是王爷的臣子”。他这却想岔了,临颍属于开封府,开封现坐着周王,临颍知县便是做臣子,也是周王的臣子,何况周王是亲王,崇王不过是郡王。更何况崇王得封是朱元璋死后一百一十多年以后的事。
床前的两位大人终于起身告辞。朱广虎看着桌上的滑轮组,迟疑了一下,刚要说话,刘洪起笑道:“若朱大人不弃,学生便奉上”。朱广虎闻言,朝刘洪起躬身一礼,刘洪起连忙在床上还礼。这个滑轮组在后世只是初中教科书上的东西,但在这个时空,却甚为高端,河南巡抚玄默把这玩意连同滑轮弓一同献给皇上,更便于邀功。
张任道:“学生今日方知公输班重生于中州,如今民穷盗兴,皆因缺衣少食,若以此物提水浇地,一人之力可当五人之力”。刘洪起却摇头道:“一人之力便是借助此物,也还是一人之力,此物将一人之力放大五倍,然在举升重物时,其速便也慢了五倍”。
张任略想了想,也不知想明白其中的原理了没有,只是叹一声,向刘洪起抱了抱拳,便引着朱广虎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