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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七年十月十六。天阴,有点毛毛雨,这叫罗面雨。“出挑得好个人儿,温如玉,淡玉菊,美如香草,静如秋水,将个先生扯乱得寝食不安”,驴三立在窗前,望着在院中浆洗的郭凤,文拽道。又道:“两眼虎灵灵哩,瞅谁一眼都能美个半死。见了先生光瞅光笑,见了先生她心哩腾腾跳哩,俩眼都会说话,铁打的汉子就怕桃花水,先生不日就会拾着个月白汗巾”,说罢又乱哼道:“捉定个绵绵手又放开,瞎瞎活了回男子汉”。刘洪起闻听,也不知他酝酿了多久,方才哎呀一声,酸道:“不想驴三也会乔做斯文模样,斯文,酸不齐儿”,随即怒道:“膏粱气质,纨袴腔调,斗鸡走马,偎红倚翠,臭球货,恁说恁主贱不主贱,通是风魔了,死皮踹脸,将好人家儿女放在狗嘴里嚼,明个给我滚回去,倒尿盆子有的是人,你是甚人,在贼营里俺就知晓,嘴尖毛长,打不痛骂不着,冷手抓着个热馒头”。

“别要,先生,俺对先生思念三秋,先生体咱的心,将咱唤来伏事”。“啥思念三秋,那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是,如隔三秋,那两个杭货不听咱劝,不愿来伺候先生,咱说先生是做大事的,岂会叫咱来端尿盆,端尿盆的哪里寻不着?岂会巴巴地从寨中唤人”。刘洪起道:“打明个起一天认五个字,在郑二床前练气力”。驴三道:“俺念过六年书,考过童考”。刘洪起哼了一声道:“你考童考,就没挨知县的板子?”。驴三道:“叫先生说中了,知县看了俺的卷,赏了俺十蔑片,撵了出去”。刘洪起心道什么人呀,他问道,你姓驴,名三?

“俺姓吕,鲁山县的,排行第三,掳进贼营后,叫着叫着,就成了驴三”。

“家中还有何人?”。一句话,将驴三问得沉默,刘洪起也只得叹了一声。过了片刻,吕三方道:“俺是军藉,俺爹是千户,原先犯了官司,革去禄米,发往边军守哨,多年不通音问,兴是死在了外头”。有的书上说军户不得参加科举,要么是国初的规矩。这时,刘洪起问道:“吕三,你可知孙先生下过几次乡试,在学里考在几等?”。吕三摇了摇头,只道先生也识字,明个也考去。刘洪起道,你莫以为我弄不成,没工夫罢了。所谓在学里考在几等,秀才每年的期终考,考在一等的才有可能成了廪生,每月会发点禀米,这叫食饩。刘洪起道:“是个少调失教,父母溺爱不明的,俺势望你成才,可知俺为何相中你?”。驴三摇了摇头,刘洪起道:“那天在三里店,恁从火里捏出三个鸡子,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驴三闻言,不由动容,他掩饰道,火中取粟。刘洪起纠正道,火中取栗,又道:“叫你取着了,非常人所能为,贼营也有好处,浪荡货经一番油滚,外焦内熟”。刘洪起问道:“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流贼偷渡淹池渡,十二月初一克伊阳,十六日攻鲁山,你便是那时被掳的?”。驴三点了点头,刘洪起又问道,汝州卫的?驴三又点了点头。

驴三道:“俺虽是读书未成,正想下劲学哩,就闹起了贼”。刘洪起道:“下劲学,明日复明日,一日下一回劲,回回不作数”,说到这,刘洪起不由想到了自已的少年时代,没有一日不是明日复明日,在软弱与愧疚中度过。明日复明日的决心,一向被世人诟病,实际上许多明日复明日的人,如果能离开狐朋狗友,有个学习环境,也会是很刻苦的。环境二字是多么重要,《歧路灯》里说了两句话,一是用心读书,二是亲近正人。亲近正人就是在说环境的重要性。刘洪起心道,对吕三的正想下劲学哩,不应该打击,还是要积极看待。想到这,刘洪起叹了一声,问道:“鲁山可产炭,可产铁”?驴三回道,鲁山产炭,宝丰产铁。刘洪起道:“你一朵花刚开,正要往上长哩,唤你来,传你点真本事,你下劲学,将来的成就必在举人进士之上”。

院中,井旁,郭凤轻轻搓洗着郭虎的血衣,双耳捕捉着二楼窗棂中隐隐的话语。“姐”,郭虎在二进院叫了一声,郭凤只得起身,进了二进院东屋。一个粗眉方下巴的汉子正坐在郭虎的床沿上,正是郭龙。遗传这个玩意,怕也是男女有别,要是遗传给郭凤一个方下巴,她立时就颜值大低,而要遗传给郭龙一个尖下巴呢,他立时就去了一半阳刚之气。

郭龙冲里间的郑乐密大声道:“吃了这一场亏,俺来时,齐巧,刘家老大带了十几骑,寻到庄里,将七八具棺椁送来,一个庄哭天号地,通了不成了,半个月前还活生生的,回家却是挂孝受吊,念经荐度,人人两眼眶子泪,唉,这是啥年月”。郑乐密难得正经道:“那王大选家里,听说他家老太太还在堂”。

郭龙叹了口气道:“俺见棺椁来了,得留下吊纸,迟了两天才动身。牛寨的人哭个不歇,员外难做得很,人是他发派的,员外每天只会说,此番行事太干动了些。那刘老大带了几包银子来,焦黄着脸,在庄里逢人就磕头,瘫化了似的,张嘴就说恳爷们一个恩典,不时叫人发放一顿,只道俺一个红白烂灿的后生,哄了去,断送了性命,还有人要捶他,衣裳都抓破了,搅缠了许多也难以楚结”。

郑乐密瞪眼骂道:“你说的都真么?没得扯淡,这通不成话说了,各人自已良心,刘二是带庄人去做贼么?若是贼打进庄里,平白杀了也就杀了,如今每家还得一百两银子,好生不晓事,这几天临颍叫贼杀了多少,谁给一分银子济助?”。郭凤进来道:“好在恁郑老二不在庄上,要这般说话,也是痛打”。

郭虎问道:“刘爷带了多少银子到庄上?一家赔一百两,不得千多两”。郭龙道:“俺知道的不真,听闻还差着几百两,往后再说,银子已然不少,依着员外的意思,做个开手罢了,这话员外却不好说”。郑乐密道:“员外就没出两个?”。郭凤道:“员外凭甚出,这是小数?临走的船钱还是员外开发的呢,刘掌柜还不晓的”。郭龙叹道:“员外就是长厚”,又对郭虎道:“俺与恁姐来看看,等恁能下地了俺再来,接恁家去。吃回亏,买回能,这碗饭不好端,随俺回去护庄,就是死也死在家里”。郭虎急道:“哥,刘掌柜是做大事的,俺跟定大哥了”。郭龙怒道:“做甚大事,一个贩私盐的,俺说这二年你在外头日捣啥哩,还成了他的一个柱脚,怪出息。听着不曾,待养好了伤便家去”。

郭虎不满地看着郭龙,郭凤在一旁道:“诌孩子,哥说的不差,莫要牛头倔犟,恁在外流逛了几年,该收收心了,俺可不能将恁断送在外头,咋向爹娘交待?”,停了停,她又道:“这回恁也是杀了贼的,要是报上去,赦了你那官司——”。郭虎道:“姐不说俺还忘了,俺还有官司未了,咋个家去,姐,俺有话对恁说”。说着郭虎便要起身,哥姐二人正欲相阻,郭虎却站在了地上,道:“又未伤着腿,姐,恁随俺来”。郭龙叫道:“崩了金疮是耍的,挺着!”。

郑乐密不敢插嘴,郭龙和杨线匠一样不是东西,不识逗,要搁往日他郑乐密自然不怕,但现在他躺在床上,若是激恼了郭龙——他骂道:“他娘的,哪和都去不成,气闷得紧”。

厢房,郭凤一时不语,郭虎道:“那滑轮弓,姐没见着?刘掌柜是有个大本事的”。郭凤道:“刘掌柜究竟想做啥?”。“姐!大明有这么些公卿,如今世道乱哩很,待平了乱,就不兴多出一家?”。刘洪起到底想做啥,郭虎也不知道,但他隐隐觉得刘洪起的志向远不止做公卿。郭凤道:“外头孬人多哩很,都往自个碗里捞稠的,就恁这个直筒子,想出人头地,西瓜皮上钉掌子,恁不是那块料。恁都交二十了,立了秋,万事休,再迟二年,谁跟恁,恁该回家娶亲了。那天听员外讲书,一将功成万骨枯,咱没那个福,恁别要愣儿八怔,就是有一天刘掌柜出息了,待那咱,都不知恁去了哪和”。“姐,横竖俺跟着刘掌柜了”。“恁!不听姐的话,自小白亲恁了。气死了爹,还要气死姐不成”,说着,郭凤眼角泛出泪光。“姐!”。

李伟国走了进来,他是刘洪起打贼营里带出的五名马夫之一,在朱荣祖家住了些时日,在璞笠寨住了几天,如今又到了这里。“郭二姐,郭三哥”,他施礼道。郭凤郭虎抱拳还礼。李伟国拎着只木架,上面系了一条线,线上拴了个秤砣,胳膊肘里还夹了只木架,上面是绕在滑轮上的几根细绳。

郭虎的目光被吸引,“李哥,恁弄啥哩?”。“掌家的吩咐,要教俺和驴三学问哩”。

刘洪起躺在床上,他对面是一块被锅灰涂黑的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滚一身泥,淌一身汗,大批促大干。出自李伟国之手。这时,李伟国上楼,身后跟着郭凤姐弟,郭凤见着吕三,柳眉倒竖,道:“松皮垮塌的货,拉着憨腔,看俺拿锥子扎恁,再撕了恁的嘴”。吕三诧异着:“咋咧?恁个小妮家,张嘴就日嚼”。郭凤道,恁心里明白,又呸了一声。郭虎冲吕三怒道:恁咋着俺姐了?刘洪起冲吕三道:“胡骚情,当旁人都是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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