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阳埠巡检司弓手郭虎,押送赈粮,叫土寇劫去,伏请大人施救”。“噢?且候着”。
不多时,几骑驰来,“见了大人还不下跪!”,郭虎连忙下马跪在路边,对面一将戴着八瓣盔,每瓣上都绘着一个装神弄鬼的人物,很是拉风,郭虎也不知道绘的是些什么人,总之不是八仙。八瓣盔自语道:“官马大道上也不叫人清静”。他看了看郭虎马臀上的箭,问道,贼寇有多少人?“回大人,弓手数十,枪兵数十,团牌数十”,这个回答模模糊糊地缩小了土寇的力量。八瓣盔想了想,问道,几匹马?“回大人,多是步卒”。八瓣盔闻言,回头叫道,卸铳,装药!郭虎向队列看去,长长的队列,有骑兵,兵卒,马车,炮车,很是混杂,士卒身材瘦小,一口听不懂的南音,丢它妈丢它妈地不知何意,时不时地还乱叫爹,啊,爹。队列中还有人持着两头尖的扁担,郭虎知道那是挑夫,随时准备用扁担作战。最让郭虎惊诧的是,长长的炮车望不到头,炮不甚大,架在木框上,一匹骡子拉一门小炮。兵卒都打着绑腿,长途行军若是不打绑腿,腿就会肿。
郭虎抬头看了看数里外的璞笠山,想着如何去报信。随即,郭虎看到步卒从马车上卸下一杆又一杆火铳,兵士们将火铳立在地上,正往铳口灌药,每只铳有一人高,胳膊粗,且带两脚架,这种铳在后世叫抬枪,威力虽大,但打放频率太低,在清末已沦为老古董。郭虎惊诧的是,一杆杆抬枪不断从马车上卸下来,卸了几十杆还在卸,路边树起了一杆杆正在装药的铳杆,同时,火炮也在装药。上百门火炮,上百杆抬枪却是展布不开,因为大道两侧是农田,一地烂泥,火炮根本运动不过去,能运动过去的只有抬枪。
“起来,贼寇在何处?”。“大人,此处是土寇回寨必经之地,请大人在此布阵守候”。
侯鹭鸶押着粮车向南行来,远远地看到前方步骑混杂的军阵,官兵的纵队正向两侧的田地展开,许多门火炮,许多杆二人抬。何处官兵?侯鹭鸶心生怯意,但对方有骑兵,如果撤退,步卒与粮车便得留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又往前行进了几步,景象更令他心惊,前方的官道被五门小炮堵个严实,炮的两侧,田野的泥地里,延伸着上百杆火铳。侯鹭鸶暗叫一声不好,在百余丈外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列阵,闻令,执着刀枪团牌,滑轮弓拓木弓的土寇也由纵队变作了横队。侯鹭鸶估计距对方有一百三十丈,按后世的算法,有四百米,他思谋着办法。侯鹭鸶正思索间,对方的军阵中腾起几道黑烟,接着,打放声传来,一朵两朵三朵,黑烟不断由对面腾起,土寇的队伍响起惨叫。忽地,侯鹭鸶身侧一个团牌手,连同团牌飞了出去,侯鹭鸶低头一看,团牌上破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在团牌手身下,血正汩汩地在地面上扩张。
又是一声大响,对面腾起了一朵更大的黑烟,土寇阵中鲜肉与泥土一同落下,嗙地一声,一个团牌手向后飞出了十几步,还砸倒了一人,侯鹭鸶大惊,几匹马受了惊吓,不受骑手控制,嘶鸣着胡乱跑了开去。接着,第三声,第四声大响陆续传来,一颗马头忽地飞向空中,远远地抛了出去,侯鹭鸶也被糊了一脸血,也不知是马血还是人血,土寇已然慌乱,然而,这时,打发声却停住了。侯鹭鸶长出了口气,他平复了一下心跳,看了看自已的军阵,已损伤了三五十人,他知道距下一轮打放还有一阵,他略事思索,“马军退后!”,侯鹭鸶喝道。马军闻令,控马向后倒退,“步卒冲阵!”,侯鹭鸶喝道。
顿时,土寇阵中发了一声喊,团牌手,弓手,枪手,嚎叫着向官兵冲去,侯鹭鸶纵马压阵,紧跟在这二百个步卒身后。冲出数十丈后,官兵的骑兵掩杀过来。侯鹭鸶见状,大叫一声停!待官兵的骑兵相距五十丈远时,土寇的箭雨迎了上去,这是混杂着滑轮弓与拓木弓的箭雨。
璞笠山。刘洪起正躺着养伤,随着急迫的脚步声,三弟刘洪道冲了起来,“大哥,黄脸的马带伤回来了”。刘洪起闻言急道,黄脸哩?“木见”。这时,孙名亚,金皋也匆匆进来。金皋道:“黄脸叫人弄住了,已命弓手摆队,只待掌家的发令”。刘洪起想了想道:“洪道,往东北路巡查,若有异样,速速回禀!”。刘洪道匆匆出去了。刘洪起又命道,金皋率弓手尾随洪道。金皋闻令,正欲转身,孙名亚道,带多少人去?刘洪起道:“都去,都去,和他兑了”。老孙道,掌家的这里——“莫管我,咱的人叫人家弄住了,快!还在这磨牙”。
不多时,屋外一片吵嚷,脚步声杂沓,吕三进屋,道:“掌家的,恁身边没人咋行?”,却见刘洪起正立在地上,用一只手穿衣,刘洪起吩咐道:“着人到山上叫郑乐密”。话间未落,郑乐密闯了进来,叫道:“俺在山上都瞅着了,东北拐要干仗——”。
金皋一马当先出了寨门,他身后六骑皆是走盐的镖师,再后边是五十个弓手,这已是起了倾寨之兵。寨中剩下的多是收编才七八天的灾民,他们在院中或站或蹲,或乱转。孙名亚拄着弓,正在斥责身前的几个老头,“甚来了才七八天,未上过战阵,拿攮子戳人不会?剪饼糊鸡子不是白吃的,那天掌家的在山上射死了个娘们不知道?还敢挠他的法!”,又厉声道:“还不取兵器,迟一迟军法从事!”。一个老者道:“俺都奔六十了,前朝古代地,可有强着人干仗的?俺年纪大,身子骨没后生们强实,俺留下烧水做饭,给大伙落后营”。另一个老者道:“可怜拉拉地到这和,一铺事连着一铺事,尽是杀人哩事,早知道是这——”。正说到这,忽闻东北方向一阵大响,众人闻之色变,“老虎背”,有人叫道。惊诧之后,老头们继续懒着不动,孙名亚身前只聚拢了七八个持枪的。孙名亚气得骂道,一窝不胜一窝。郑乐匆匆过来,叫道:“弓手一扭儿豆走了,剩下这些肉鳖大蛋,到这咱还木整队,俺的肉奶奶!这些老货奏是一盆糨子,中啥使”,郑乐密嘀咕着,直奔马棚而去。
这时,三道身影疾疾过来,孙名亚急道:“掌家的,莫要崩了金疮”,话音未落,只见刘洪起手起一刀,一腔鲜红喷向空中,地上已滚落了一颗苍老的头颅,刘洪起挥刀还欲斩杀,“先生!”,“大哥!”,“掌家的”。吕三飞上前,抱住了刘洪起的左臂,院中的畏葸之辈都惊呆了。“俺数到十,不来列队者皆斩!一!”,刘洪起举刀喝道。院中仍是一片寂静,“二!”,忽然,嗡地一声,院中乱成一片,吵嚷起来,众人到处找寻兵器,奔来跑去,“恁咋恁狠的心啊”,有人一边乱蹿,一边咕嘀着。“马哩,俺的马哩”,郑乐密提着钩镰枪,望着空空的马棚急得乱跳。
百余张滑轮弓与拓木弓射出的箭雨,迎向官军,四十丈外,滑轮弓箭翻了十几骑,二三十丈外,拓木弓射翻了二十几骑,这回轮到官兵的躯体装点田野,只有少量的官兵被箭矢命中,更多的是马匹中箭,人被甩下马去,所谓射人先射马。
官军的骑兵硬着头皮往前冲,终于,数十骑官兵冲进了土寇的队列,一阵喊杀与刀枪撞击后,只有十几骑透阵而出,一骑官兵刚刚透阵而出,便被一箭洞穿,那箭在洞穿官兵后,竟然继续向前飞去,这是一个未着棉甲的骑兵,否则,滑轮弓的威力再强,也无法洞穿两层棉甲。重创官兵骑兵后,侯鹭鸶挥舞着大刀狂呼大叫,喝令往上压,莫待官兵装药打放铳炮。土寇们嚎叫着向前涌去,同时,侯鹭鸶的数十骑向官兵侧后兜去。当团牌手,枪兵,弓手冲到官兵四五十丈外时,官兵阵中又是一阵大响,这回的动静却不及先前大,但比先前密集得多,因为打发的是上百杆抬枪,土寇瞬间倒下了四五十人。一支架在坟头上的抬枪,本已瞅向了侯鹭鸶,只听一声闷响,铳手两手被震得铁青,血从指甲缝里流出,却是炸了膛,装药过多。
铁青的还有八瓣盔的脸色,他怒视郭虎,“你不是说土寇不多么?”,郭虎道:“俺说土寇有一百,有一万,有啥分别?狭路相逢,大人又能弃辎重而走么?”。八瓣盔哼了一声,知道多说无益,他举起大刀,高呼一声随我来,两腿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十几个亲步打马追随,几百名步卒扔了抬枪,拔出腰刀,也冲了出去。郭虎驱马冲出十几丈,那马后蹄一软,栽倒在地,将郭虎抛了出去,郭虎就地上一滚,站起身来,枪已不知抛到何处,对面一骑冲了过来,郭虎待他冲近了,脚步一挪,闪到右侧,偏离了对方执刀的那只手。侯鹭鸶的单刀被马脖子挡住,无法俯身砍杀郭虎,只得径直冲了过去,一刀撩倒了个持枪的官兵。
双方的步卒厮杀起来,叮当与惨叫声连成一片。先前,土寇歼灭了官兵的大半骑兵,但官兵的铳炮也打掉了八九十个土寇步卒,官兵还有五百多人,土寇还有三百多人,但数十个土寇骑兵已迂回到官兵侧后,最终,官兵会崩溃。
在战阵后方,侯鹭鸶俘虏的五十名璞笠山弓手,只有十几个土寇看管着,璞笠山的弓手眼见这个情势,忽地发一声喊,围攻起那十几个土寇,缴了他们的械,但这些弓手缺乏训练,兵器少,又没有核心人物,他们居然向来路老虎背逃去。
刘洪道拎着一杆拓木枪,驰到战场边缘,对官道上长长的炮车与骡马很是纳罕,正在纳罕间,一骑纵马冲了过来,对方知道他是璞笠山的人,刘洪道却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两马相交,对方一枪刺来,刘洪道侧身避过,单手一枪刺中对方的马脖子,那马吃痛,在地上一个翻滚,便将人甩了下来。这时,一骑由刘洪道背后驰来,却是先前冲阵,透阵而出,逃出生天的官兵,那骑官兵驰到刘洪道背后,俯身对着刘洪道,拦腰就是一刀,马上却忽地不见了刘洪道,那骑官兵瞬间冲了过去,刘洪道由马腹下翻身上来。他正欲投枪扎向那官兵的背心,却心念一转,待拓木枪出手,只扎在了马背上。又是一骑倒卧,主人滚落马下,刘洪道驱马上前,一个俯身,由马背上拔出拓木枪,又用枪逼住那个跌得半死的官兵,厉声喝问。
那官兵躺在地上,只觉脖间枪尖冰凉,听了刘洪道的问话,口不择言回道:“我等解运四百斤大粤铳100门,26斤斑鸠铳100门,限二月到京”。刘洪道打断道:“恁们从哪来,受谁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