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城东北20里,柳园。黄河大堤上郁郁葱葱,长满带刺的灌木,道旁,柳枝轻拂,由柳丛望去,堤坝与村庄半隐半现。轿子过了一座木桥,打夯声传来,张国纪命落轿,他躬身出了轿子,走向工地,只见寨墙修到了半人高,几个汉子正在上面打夯,领头的汉子唱道:众人预备好哇,一夯接一夯啊。众人和道:一夯接一夯啊。领唱道:众人使足劲呀,打夯要夯实啊。众人和道:打夯要夯实啊。领唱道:夯夯下气力啊,千万莫空夯呀。众人和道:千万莫空夯呀。领唱道:劲往一处使啊,千万莫砸脚啊。众人和道:千万莫砸脚呀。一旁有个管家叫道:“都几天了,寨墙还平不展展哩。都用心做,木劲拉差哩。国丈爷从未叫恁们饥肠饿肚哩做活,今黑吃面,平日里,逢年过年,盖房方才吃面,头胎生了小子方才吃面,二胎小子都不成,大舅子来了方才吃面,小舅子来了都不成,这不年不节哩吃面”。忽地一夯斜着下来,几个打夯的汉子滚了一地。张国纪叫道:“平安,旁人喊号子,休要胡翻饬!个杭杭子”。说罢,张国纪急忙上前查看,见无人受伤方才放心。
已是日暮时分,修砌寨墙的人们还未收工,张国纪抬头看了看北边的黄河堤坝,心道,一向担心的是这河堤,曾几何时,北边没有贼寇的堤坝反倒是安稳所在。这时,有个伙计跑上前,禀道,巡抚元大人有贴子,明天请老爷过部院一叙。
此时,巡抚衙门里,槐树开花了,白花衬着绿叶。槐树花一定在周定王的那本《救荒本草》里,只是《救荒本草》里没有大雁粪便,树皮,观音土,滑石粉,人肉这些东西,所以《救荒本草》很不全面。书房里的对话还在继续。“你不是执称未曾梦及么,皇上说你尖酸拿捏,再要如此,非你之福,也非我之福,你可明白?”。刘洪起却只明白前半句,至于非他元默之福,他并未细想,他不知道元默给皇上的疏子里,对刘洪起的形容有器宇豁达,志行高洁等语。这多半要拜元默在二郎寨的考察所赐,那次考察给元默留下良好印象。到底是器宇豁达,还是尖酸拿捏,这关系到元默的祸福。刘洪起道:“大人殷殷训导,学生都记在心里了。将才听大人说自幼失怙,学生亦是父母双亡,见背太早,学生要抚养兄弟,只得去贩私盐,有一年冬上,学生扛着盐袋远行数百里,衣裳单薄,腹中空空,饥,疲,冷,便倒卧路边。待学生醒来时,却是挺在坑头,不识得的老婶娘给学生端来热粥,学生不由叫了声娘,那老婶娘应了,学生的泪不由掉进碗里,那老婶娘也蓬起衣襟撩泪,那年学生十六岁”。元默闻言,沉默了一会,问道,你爹娘是怎生故去的?刘洪起道,总之是贫病。元默突然道,你可恨朝廷?良久,刘洪起并不答话。元默只等来一片寂静,他叹了一声道:“后天你便走了,也叫我宁贴几日,只恐你终有不叫我宁贴的那日”。
掌灯时分,元默在书房批阅公文。公文上道:铺夫银三万四千两,人均五钱,府佐廪粮一钱二分。看到这,元默微微诧异,他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府佐禀粮一钱二分,是每天一钱二分,每月便是36两,而铺夫工食银是每月五钱,只是府佐的七十二分之一,怪不得都说铺夫所得不足食。铺夫是维护黄河堤坝的,府佐是各府派出的副市长级官员,派去管理铺夫,比如开封在黄河北岸派有北河同知一名,专管河道,这个同知相当于开封的副市长。黄河是大明的另一个噩梦,由三个部门管理,漕运由淮安的漕运总督管理,河工由邳州的河道总督管理,堤坝维护则由地方管理。元默继续看下去:州县佐腻,廪粮六分。州县佐腻指副县长被派去管堤坝的,每月也有十八两银子,这只是傣禄,不包刮其它来钱的门道。
元默看着河工的文件,心思却飞到六百里外的徐州,六百里,加上河道弯曲,就算八百里,顺流而下,三天能到了吧,水上行舟不惧盗贼,只是莫要出现翻沉,也不知刘洪起会不会水,姓名中既然有个洪字,应该不惧水,自已调来的这艘船应该够大够稳了吧。元默全然没想到国丈张国纪的安危,区区一个国丈,怎比得了这个开了天眼的人。洪武元年,太祖两度由南京到开封,走水路,也是在这个季节,四五月间溯黄河走了27天到开封,南还只用了11天便回到南京,那么,由开封顺流而下三天还到不了徐州么,元默胡思乱想着。忽地,他一惊,想到了那个举人,叫啥,牛金星?读书人济恶,殆害世道非小。“来人,请学道大人”,他叫道。
第二天午时,书房门外的一个杂役被打发得远远地,站在小院的月门外听候传唤,他心中琢磨的是,家中先给老二娶了媳妇,多使了银子,老大恼得卧在床上装病不起来,在这个时代,这都属于幸福的烦恼。元默的小儿子也被打发出书房,坐在二堂上正对着一本仿格练字,而巡抚太太则在厨房里洗面筋。
书房内,元默与太康伯相对而坐,太康伯张国纪将一张四指宽的黄纸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起身双手奉还给元默。这是崇祯密谕,结尾是细密推敲此人情状,密查具奏,勿得疏虞。张国纪心中叫了一声皇天,此人竟能未卜先知,怪道京中谣琢纷纷,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元默道:“学生对此人威严如霜,也只是严在面上,学生是个流和心性的底子,拿他也不知怎生处置。他又屡有功绩,他家八弟又为救学生身死,我代此人先容一句,还请伯爷对此人稍假辞色,不妨以西宾之礼待之。皇上为此人已是两番降诏,端得非同小可”。张国纪诧异道:“听闻在朱仙镇有位义士为救大人身亡,竟是他家兄弟?”。元默点了点头。张国纪道,妖莲竟如此肆虐,叫大人吃了这一场亏。又道:“奇人,奇遇,幸何如哉。学生在柳园每日阐发先贤语录,修主敬功夫,待士优容一节,元大人大可放心,敢问先生何在?学生渴望山斗之致”。元默道:“伯爷以清操闻,是个力行古道的。此人观嵩岳大河如置桌椅上,有此人,贼虏不难一鼓荡平,只是此人以天机待价而沽,学生每尝请教,此人便以未曾梦及隐晦天机,百般不肯说。学生反复激之以大义,申明为民去害之意,他方些许说些。伯爷上奏时还需转圜一二,学生这点苦心,请伯爷俯察”。张国纪闻言一怔,心道真是好事多磨,天降此人到大明,却是这般德行,他想了想,叹道:“难为元大人一片苦心”。
抚巡衙门外的五丈街上传来一阵鞭炮声,几个人抬着一张堆满银子的八仙桌往西门行去,随同的有彩绸与匾额,掌柜的走在匾额后,精神昂扬,逢人便抱拳,却是忙着去酬谢恩公。崇王,崇祯,若是有这个老板的气度,想从刘洪起那里与闻天机却是不难,元默却是个做不了主的,他能赏刘洪起官位么?闯塌天倒是大方的很,与刘洪起却不是一路人。
张国纪道:“若是此人肚中果然装着天机,尽可循循善诱,这事大长大圆哩,不急”。要是张国纪知道大明还有九年阳寿,他便不会用土话说这事大长大圆着哩,不急。张国纪又道:“是否此人未尝叙功,还只是个白身,心里便有些不足,使性傍气也是有的。除却祖陵之事,此人还说了些啥?”。元默回道:“百般不肯说,装那鳖哼。问急了,方才猫挤狗尿地吐露一点,只是每回也还硬打实砍,昨个说了一个举人之事,说他日后将如何如何,学生已申祥学宪,汝州确有此人”。元默说的语焉不祥,张国纪闻言,后悔自已失言,刘洪起与元默说了些啥,岂是他能问的,那是要密奏上去的。
元默又将话题拉回凤阳祖陵,他道:“唉,本以为地宫门户不曾开动,大明以祖陵为性命,这可怎生是处,真是天大的祸事。这帮恶贼,竟敢以祖陵为壑”。张国纪道:“五色土只见于《禹贡》,至于以此土培植祖陵王气,恕学生闻所未闻。也罢,那钟离墓中有无五色土,且看此次凤阳之行,小老儿也开开眼”。
元默淡淡道:“学生拭目以待”。前几天皇上来了密谕,元默看过之后,却不是给自已的,自已不过是将密谕转给张国纪。看罢密谕,元默奇怪的是,刘洪起是通过什么渠道,将钟离国君墓中有五色土的信息,禀报给皇上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崇王的渠道。自已对这厮一片疼顾之意,这厮却脚踩两条船。但后来元默又想,崇王能给他钱粮,自已又能给他什么?最后元默心中释然道:“也罢,就让这厮用宗室的那些民脂民膏做些正事”。
张国纪道:“凤阳之行,祭陵却只是一宗,发钟离国君墓取土色土是一宗,品摸此人又是一宗,学生倒有凛凛不胜之感,莫要误了大事”。原本张国纪以为到凤阳只是祭祖陵,那不就是游山玩水么,现在看了崇祯密谕,却原来还要干活,心态不由沉重起来,祭陵与取五色土,事虽大,但都是手到擒来,重点还是考察此人,倒不是个轻松活计。
元默闻言,心道若误了大事,该死的是刘洪起,你怕什么,你身后还有懿安皇后,皇上怎么动得了你。元默又想到皇上的性子,对臣子从不少贷,此人是作死,敢拿天机要挟皇上,皇上要是知道此人一肚子天机就是不说——自已都将人交接给张国纪了,还拜托张国纪从加意中圆成着,自已这是何苦,还担了风险,元默不由一叹。
二人又密语了半天,最后,张国纪慨然道:“吾起微贱,食禄十余年未尝报效,国事如此,何惜此身,岂敢避嫌怨。若有不谐处,学生必依大人吩咐行事,便是日后词臣不见谅,劾以荧惑天子,老夫唯有伏乞圣慈垂宥”。元默闻言,向张国纪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