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的青瓷盆上满是细细的裂纹,刘洪起不知道这是宋代之物,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不能直面朱恭枵,便只能垂首看着这只青瓷盘子,他坐在下首,也就是背门的位置,上首并排坐着朱恭枵与张国纪。朱恭枵道:“熬盐苦,熬盐苦,四季只落一堆土,逃荒要饭又上路,开闸灌地,岂非又灌出一片盐碱窝子?”。在刚才的闲谈中,刘洪起说黄河已高于地表,为何不在河堤上开闸灌地,这却是外行话,刘洪起不晓得黄河水的厉害,水灾只是其一,凡是黄河水长期浸泡的地方都会沦为盐碱地,寸草不生,黄河两岸有大片盐碱地,比如眼下他们停泊的地方,在后世就出个治理盐碱的***。所以黄河水不能用于灌溉。
张国纪也附和道:“两岸熬盐的百姓,扫万斤土,费五百斤柴,历时半月,不过熬得数十斤小盐,延津,封丘一带,夏秋水汪汪,冬春白茫茫,多是树无叶,鸟不飞的不毛之地”,又问道:“听闻你在西平有个寨子,寨中原是些土寇,被你收服了,你又央及元大人使抚标营的军马助耕,又欲行屯垦,是怎生个章程?”。朱恭枵诧异道:“西平刘扁头说的便是你?”。刘洪起笑道,不想学生之名已哄传长安,他对张国纪道:“学生欲在河南团结乡勇办贼,为难者一为人,二为地。学生寨中五千人,乡兵不足五百,若寨妇弱只吃饭不杀贼,何以自存?这是人。另有一宗,地,寨子周遭地亩皆是有主的,学生又何以屯垦?故此一是人,学生寨中需对老弱行军法,二是地,无地便无粮,又如何活人?”。
张国纪闻言,思索良久,那些地主立寨子自保的,多是几家大户在寨中协商事情,没有真正有力的头领,依靠这种寨子自保已是勉强,更不要谈出击。张国纪问道,你欲何为?刘洪起回道:“中原草莽,匮乏已极,学生请在非常之时,非常之地,行非常之法。所谓非常之法一是对百姓行军法,如此方可全民守战,二是借地耕战,待平贼之后再将地亩发还主人”。
张国纪想了想,问道:“我且问你,地被你借了去,还要被你军法,人家如何肯”。
刘洪起道:“明白不过伯爷,学生只用流民,那些有产业的,学生如何依傍得上,早前有人主张以辽民守辽土,何为辽民,不过是辽东流民,那些有产业的辽民如何肯做军兵。用流民是一宗,至于地,在此非常之时,非常之地,便是有良田千顷,也无以耕种,不若借与国家使几年”。
张国纪问道,你寨中那些有产业的,如何处置?刘洪起道:“不愿从军者可迁离寨子。伯爷,中州事急矣,此事断在必行,不如此,学生只怕中州非复人间矣”。不知不觉中,朱恭枵听得专注起来,这时,他道:“刘先生说的事儿是三件,一是用流民,二是借地,三是迁人。难,只刘先生劳而无益,祸不旋踵”。刘洪起道:“成败勿论,此心唯有天地鉴之”。张国纪却叹了一声,道:“天下事直无一人敢任者”,又道:“可是叫我代你转奏?”。刘洪起闻言,起身朝张国纪深施一礼,道:“容学生再想几日,自会沥血吁请,敢请伯爷代为冒昧批陈”。张国纪道:“小老儿拭目以待。还需朝廷赏你个有名目的官儿,才好做有名目的事儿。若是个卫所官儿,只怕寨中不依,人家并非军户,莫要弄炸锅了”。
众人又聊了一会,朱恭枵道,天晚了,歇了吧。
漆黑的船舱中,隔壁的鼾声清晰可闻。渐渐起风了,船身轻轻荡漾,一只雨燕疾疾掠过夜空,瞬间便穿越了黄河,这种鸟的时速可达300公里,它刚由澳州飞返,来迎接北半球的春天,它的唾液叫燕窝。无论黑夜白天,雨燕几乎不着地,在空中飞翔,在空中歇息,是多么洒脱的生灵啊。
“掌篷!”,第二天一早,随着一声呼喝,28根竹杆撑着的船帆许许上升。晨风中,刘洪起立在船头,看着河面上的一处处沙滩,心道,难怪不敢在夜间行船,又想,不知我将会搁浅在何处。随即他看到岸边一个汉子,挑着一艘双体船正在下水,双体船不到一人长,放在水中甚是平稳,船上放着鱼叉鱼网。岸边不见屋舍,因为村庄都在堤坝后,也不见棒打衣衫的浣衣女,因为一片浊流,一片流沙。几个校尉离刘洪起远远地,聚在船尾议论:“一点汤水没吃着,昨个挨了顿好脚,一口气汪在心里,咱啥时节吃过这个亏”。另一个道:“有他在,这一趟只是跑腿贴鞋的差事”。接着,一个对另一个咬了几句耳朵,被咬耳朵的那个校尉听了几句,抬起头吃惊道:真个?可不敢瞎编胡抡。
船头,“昨黑个就是你的全挂子本事?只怕是窝窝头翻个现大眼。你那借地迁人之事,何时有渎圣听?”,忽地,身后有人问话。刘洪起闻听声音,转身跪在甲板上,朱恭枵虽说了一声免了,却并未伸手来搀,刘洪起只得冲朱恭枵磕了一个头,起身后,刘洪起道:“敢问王爷,何谓有渎圣听?”。见朱恭枵不答,刘洪起道:“王爷姓朱,学生姓刘,还请共济时艰,勿坠天下忠义之气”。朱恭枵闻言,冷哼了一声,道:“想引动我与你合气,与你嚷斗?好自在性儿,哪个是主子哪个是奴才,这大明,快没正主儿了”。刘洪起心道,叫你说着了。
西风鼓荡着朱恭枵的飞鱼服,原本他应该穿蟒袍,但是明黄色的蟒袍极象龙袍,穿出去再吓着人,于是朱恭枵便降低了配置。这时,刘洪起道:“将才世子说借地,学生正要相求,元大人到信阳督师,带回数百个流贼的营妓无处安置,寄在学生寨中,学生哪有许多粮将养?元大人虽勉力拨了些,也是作难。学生的粮多由开封府购得,转运颇费周章,路上又不太平,若是在祥符觅一处所在安置难民,可免去转运口粮——”。不等刘洪起说完,朱恭枵道:“你欲向孤借地?元大人堂堂巡抚,何用我相助。我是个提笼架鸟的王爷,还做不得主”。
刘洪起道:“学生之意,欲在黄河北岸借一块地,河北安稳,流贼一时到不得。临岸又易于转运,日后叫她们刮硝土,织布,守着河岸,船进船出哩便宜些”。朱恭枵想了想,问道,数百女子,究竟是几百?刘洪起回道:“六百余”。“哼,六百余,一年不得三千石粮将养,太康伯爷一年的食禄才一千石”。刘洪起回道:“正是如此,将养不起,我替元大人算计,需她们自已养自已,一则熬硝盐,一则织布”。朱恭枵道:“周王传承二百余年,靠的是一个谨慎无功过,房檐滴水照窝来,此事需元大人奏明皇上,只要皇上允准,我那延津的盐碱滩子随你使”。刘洪起道:“学生说的是在岸边,泊得了船的所在”。朱恭枵道:“我在封丘没有地,柳园对岸陈桥镇有伯爷的地亩,尽是盐碱荒滩,寸毛不生,你去求拜伯爷吧”。说罢,朱恭枵又道:“你昨黑个说的借地,孤替你算计了算计,改一个字,租地,你以为如何?一毛不拔岂是好借的”。刘洪起道:“学生敢再改一个字,换地,大明卫所抛荒地亩甚多,不若将学生寨中有地亩的,迁到那抛荒卫所,周遭又无流贼的所在”。
朱恭枵闻言,哼了一声道:“一毛不拔怕是也难,抛荒地亩皆是生地,重新开荒,岂是易与”,说到这,朱恭枵忽地悟了,他道:“我说你花说柳说,要河北的老碱洼治啥,却原来是为了换地,人家就肯将好地换作老碱洼,好没要紧”。刘洪起道:“这样受用所在,若是世子来选,是去流贼土寇虐孽之所,还是去老碱洼?世子若是搁汝宁府,就是给牛使爬了,最后也是——地亩再多又能治啥”。朱恭枵喝道:“大胆!五迷三道,没溜拉撒。你如今是啥身份,出位多言,说哩尽是些虚文,你懂啥朝政,搁这顶上你是老白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