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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舱,船老大苦着脸面对两个周王府的校尉。舱中凌乱,衣物被翻了一地,一个校尉道:“硝磺违禁,你这一船总有千把斤,将你送官是个啥罪,你自家琢磨”。另一个道:“再搜搜,不定还有啥赃私”,说罢往床底钻去。船老大道:“求两们大人做个开手,全靠爷们扶持,不做下这点事体,一家都要喝风,爷,爷,俺已给过五两了,咋才是歇手?”。这时,床底下的校尉爬了出来,手里是几串钱,另一个校尉俯身去抢,叫道:“李二,杨柳水大家洒洒,我嚷叫起来,大家穷他娘”,却只觉一股大力起身臀部,不由自主地飞上了床,脑袋撞在舱板上。他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刘先生正冷冷地看着他。

另一个校尉低声道:“刘先生,累着你腿哩”。刘洪起道:“需知天有眼,莫使地无皮。人脸上没有肉,也还有四两豆腐,裹着王府的这身皮,也有个样样,这是替周王摇旗打鼓哩?”。那校尉道:“俱是俺俩没成色。同船三世亲,刘先生莫要惊动世子”。刘洪起道:“是同僚三世亲,说的正是你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好兄弟好相与,亲得一共洒杨柳水”。校尉道:“不想刘先生能文能武,这窄鳖鳖的地方,再将舱内家伙打碎,我酌度着,三家分肥,大家都有鸟弄,我说的是呀不是?”。

刘洪起道:“两个不要脸的畜牲,断送了方得干净”。说罢,上前欲打。忽地,“蹦跳撒欢,周吴郑王哩帮我教训奴才,你还打不起人哩”,背后传来朱恭枵的声音,舱内诸人大惊,纷纷跪倒。朱恭枵上前,对着那两个校尉,一人给了一脚,骂道:“恁俩又挺一坨了,倒包的奴才,粗皮狗攮的,非剥了恁俩的皮”。两个校尉吓得将舱板磕得咚咚响,朱恭枵又骂道:“乌眉皂眼,咋带你两个猴儿顶灯的奴才出来,这是替王爷扬名哩”。说罢,朱恭枵看向刘洪起,道:“我周王府的人,虽成不得人,有些差池,你禀与我处置,何以克当你河南部院的人——“。刘洪起跪着,指着一地凌乱道:“这还象个光景么?两个廉耻荡然的畜牲,如今时事日非,不足有为,天下大乱便自此曹起”。

周恭枵道:“叫你先生,你读书也是有限,甚时事日非,不足有为,这是取祸之论,欠通,欠通,初学掂笔,便思诬蔑世界”,这时,张国纪由舱外进来,道一声计议一句,急急地将朱恭枵拉了出去。

“两节水,一节水,慢靠”,暮色中,一片波光帆影以及哗哗水声。船头的汉子执着竹篙,一边探着深浅,一边报着水深,这汉子是缆头,相当于大副。船长则叫艄公,是掌舵的,缆头与艄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决定方向,当船身快要碰撞时,缆头便撑起一篙规避,号称一篙值千金。大船缓缓泊向岸边,已到了考城县,出了开封府,考城是归德府西北部的一座县城,紧邻开封府。“嗨,西河牛,起开!”,立在船头的缆头叫道。对方是一船小船,以蔑席做帆,因为买不起帆布,正挡在大船的航路上,所谓西河牛指黄河上游的船,上游湍急多暗礁,船员吃得差活计重,中游的船夫不服人家的技术,却选择性地笑贫,称对方为上河牛,或西河牛,意为做牛马活的。西河牛还嘴道:“下河驴,俄的船又未挪窝,是你自家往上靠,嗨,快撑,莫砸了船”。待两船接近,缆公一篙撑过去,避开了相撞,对方讽刺道:“甚一篙值千金,将才这一篙,象是内河猫子”。内河猫子指黄河支流里的小船。接着,小船上的西河牛唱道:黄河水,湾连湾,湾湾都是鬼门关。这一唱却引动了岸边的号子:“拉呀拉,拽呀拽,一步一爬往前迈,皇上头顶一块板,前后珠子十八串,哥们肩背一块板,拉得河水倒打转”。夕阳下,一群破衣烂衫的人由岸边的纤道上,背着锅扛着米,向东行去,这是一群纤夫,船只顺流东下用不着他们,他们将船拉到上游后,往往要徒步向东,原路返回,到下游寻活计。

舱内,朱恭枵不满道:“元大人哪里寻来的穷措大,半通不济的学问,哪里的三家村秀才,岁贡头子,看着倒象光棍破落户。陈桥镇的河滩陡起来了,通似没王的蜂。口气殊大,至为无礼,大马大价钱,人大不值钱,啥人这是?部院里怎生有这种人,真是新鲜笑话”。张国纪道:“世子息怒,小地张小来头,不值待动高腔”。小地张就是小地方。

张国纪道:“借端滋扰,犯了赃钱,校尉原过当了些,世子也偏护了些,还需加意约束”。朱恭枵道:“平日我少教道来着?也在自个人”。张国纪闻言叹了一声,道,与那鲁达倒有些厮似。朱恭枵接口道:“行伪言坚”。张国纪摇了摇头,道:“只怕在皇上面前,也是个狂躁敢言的”。朱恭枵惊道,莫非是北镇抚司的?张国纪道:“还是个白身,想来不日便要陛见请训”。陛见请训四个字震住了朱恭枵,当今皇上长什么样,不要说他没见过,就是他老子周王也没见过。只听张国纪又道:“此人并非衣冠朋友,尚质不尚文,如今不知与朝廷掐什么诀哩,以性命为侥幸,一个二甲进士元大人,与此人鼎力周旋,还周旋不过哩,我只是一个流爵伯爷,比不得世子,对此人我还得屈奉些”。朱恭枵听得愣愣怔怔,与朝廷掐什么诀?似乎,大明的救命王菩萨出世了,又似乎,大明的催命无常出世了。朱恭枵正欲相问,张国纪已闭上了眼,只道,此次去凤阳,有要紧事要办,我的话说净了。

“行船走马三分命,将才多亏先生搭救”,尾舱,船老大道。刘洪起正在请教,据船老大说,黄河两年结一次冰,厚度么,船老大立起了手掌。开封段以下的水深,约一人多深,浅滩甚多,航行条件恶劣,夏秋发大水时行不得船,冬季结冰行不得船,只有春季勉强可行船,还只是顺流而下易,逆流而上则要许多纤夫拉,航运成本很高。这是航运,至于河工,自150年前,北岸巩了太行堤,水灾便多在南岸,筑太行堤的用意是不让黄河向北泛滥,危及运河。但在50年前,潘季训在南岸也筑了堤,南岸不再分流黄水,从此北岸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黄河多在北岸泛滥,所以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黄河治理这个题目甚为复杂,刘洪起心道,现在考虑这个太早,又惰性地想,便是后世也没治理好黄河,只会拼命加高堤坝而已。刘洪起坐在一张陈旧的跳板上,是船老大父亲留下的,船家的规矩是可以卖船,但不能卖跳板,因为跳板代表子孙路。刘洪起身旁的年画上是个武将形象,却是财神赵公明,刘洪起拎起身边的包袱,冲船老大道:“这是五十两,也不知够不够你的本,留与你应付差扰”。船老大道,这如何舍得,刘洪起却起身去了。

考城县一片黝黑,全然不见万家灯火,只有城楼上的一串灯笼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舱中,张国纪与朱恭枵望着窗外的夜色正在议论河工。说的是这几年皇上连换了四个河道总督,曾如春因病去职,李若星被削职为民,朱光祚下狱,目前的河道总督是刘荣嗣,他们不知道的是,刘荣嗣很快也会倒霉。终于,张国纪与朱恭枵议论得灰心丧气,决定放下这个话题,朱恭枵道,日间行过仪封,听说仪封城正在包砖。张国纪道,各县的城墙都在包砖,又都没钱,仪封知县王九鼎还化缘到我门上。朱恭枵道,仪封知县不是申佳胤么。张国纪道:“已转任杞县了,杞县也在包砖,亦是没钱。虞城也在包砖,城守大事,乡绅比知县热衷,虞城乡绅范良彦为修城包砖,已费去数千金,此人原做过一任浙江巡按的,丙辰进士,阉党后不复出”。朱恭枵道:“闻听虞城范家是范仲淹之后,族里很是出了几个人,一个通州参将范志骠,一个辛末科的进士范志完,这范良彦多半也是范仲淹之后了”。

正说话间,仆人在门外禀道,黄河同知来拜。张国纪疑道,哪个黄河同知?仆人禀道:“驻曹县的衮州同知高佳”。曹县在对岸,属于山东。张国纪问道,高大人所为何事?仆人在门外禀道:“说是单县要筑月城,一时钱粮上不凑手”。张国纪叹道:“他驻曹县,这单县的事——”。朱恭枵道:“他是衮州府同知,单县的事如何管不得,必是老国丈切于梓谊,为开封的州县捐助了几个,他山东的官儿也来凑热闹”。张国纪道:“这怎生是处,世子有钱修园子,就不该为国分忧么?”。朱恭枵道:“我还未当家,做不得主,且为国分忧,也不是这个法子,自家有多少银子经得起这般掏把,连山东都来要钱”。张国纪对仆人道:“不见,你就说几个县修城都寻上我,我已是穷了”。

漆黑的河面上漂来一头猪,鼓鼓地浮在河上,却是一张被充了气的猪皮,想必是由山陕黄河的羊皮筏子上漂下来的,顺流而下不舍昼夜,两三日工夫便漂到了这里。这时,船家端上一个托盘,里边是两碗面,道简慢二位大人了,正欲退下,张国纪吩咐再上一碗,又道,请刘先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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