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集流亡,乃本院应为之事,与先生的赏赐残破地方与饥民耕种有何分别?”,朱大典道。刘洪起立在张国纪身后回道:“回大人,帝乡凤阳虽是满目荒原,屯种起来,地权属谁?不说公侯世家的赐田,便是流民有朝一日回乡,说这田乃是我的,出示田契,大人如何设处?”。朱大典闻言一叹,在他来之前,杨御蕃就已经在招集流民屯田,但成效甚微,一则百姓怕流贼复来,二则这田是谁的?将荒地开出来,产权是谁的?所以不解决地权问题,百姓宁愿跑到江南乞讨也不愿来开荒。
朱大典道,以先生之意该当如何?刘洪起道:“学生说的是赏赐残破地方,赏赐二字便是赐给地权”。闻听此言,朱大典道,怕是只能赐与卫所军田。心中却想,便是军田,也被权贵侵占了许多,这事却是难办。军田便是卫所田亩,理论上是国有土地,但已然被变卖,由于产权不清,卫所田亩的价格比民田低得多,有点小产权的意思。几年后,孙传庭在陕西屯田,屯的明明是军田,也费了很大劲与地方权贵斗争。而这凤阳的权贵,比陕西要集密得多。目前的形势是,国家不能夺权贵的田地,权贵反要夺国有土地。
张国纪道:“赐与地权,唯有皇上圣心独断,另需铁面干员方能成事”,又问道:“若是赏赐流民军田,岂非化公为私,坏了祖制?”。刘洪起道,只与耕作权,不给所有权,与卫所无二,算是重设卫所,重划地亩。众人闻言,皆点了点头。刘洪起又道:“我意,将河南凋残百姓迁到凤阳,以充实帝乡”。
吕维祺闻言正欲相询,张国纪却转移话题道,凤阳口丁几何?朱大典回道:“仅凤阳县而言,据《凤书》载,嘉靖年间尚有四万七千八百口,万历六年减至一万三千口,如今编民仅四千七百口,此番经流贼杀掠,仅余数百口”。《凤书》便是凤阳县志,据县志载,一百年前凤阳还有四五万人,数十年后便减少为万把人,数月前还有不到五千人,如今只剩数百人。众人闻言不由骇异。
吕维祺在一旁道:“凤阳县只有数千人,邸报上如何载,流贼在凤阳杀人数万?”。朱大典道,数千人是民户,然,便是加上军户,也难有数万人。说罢摇头苦笑。刘洪起心道,数千人,看来凤阳县早就成乡政府了。如今又变成了村委会。朱大典想起了那本形容朱国相在巷战中杀贼37人的战报,心道,地方上何曾有过据实报闻四个字,贼来时,将数千贼说成数万,张皇声势,贼走后,将被杀数千人说成数万,夸大损失,又形容武将如何勇烈,动不动以一人之力斩杀数十贼寇。
凤阳如今几乎成了白地,朱大典叹道:“凤阳乡试,应役民户,三科前还有百余家,今止三家而已。百姓非死即逃,是皮剥尽矣,无皮可剥矣”。乡试三年一科,三科前还有百余家,那就是九年前还有百余家负担徭役。凤阳地面上那些将倒未倒已倒的空屋子,多半并非是流贼所赐,主人多年前便已抛家舍业。若大的中都,入夜便成鬼城。刘洪起正想到鬼城二字,忽听一阵大响,窗纸忽地一鼓,外间叮叮当当一片,花盆倒了,屋瓦掉落,晾晒的衣物飞了,还有人嚷叫,却是起了大风。一扇窗子猛地被风推开,屋中纸片乱飞,众人一片乱哄。隐隐传来轰轰几声,城中一些本已倾颓的房屋坍塌了,还有屋舍则被掀去麦草,屋顶只剩下和着泥的秫秫杆。混乱之中,又是咔嚓一声传来,鼓楼上那根烧得半焦的巨木折了。
大风掠过中都城,书房内,差役忙着捡拾一地的纸张,这场大风来得突然去得快,此时风已止了。张国纪不便取扰,起身告辞。朱大典将张国纪送出大门。大门前,吕维祺奉上一书,刘洪起双手捧过,只见封面上是音韵日月灯五字。朱大典道:“好一场风,不知与明日祭陵可有关碍”。张国纪道,待我回去请教驸马爷,又问预备得如何?朱大典道,万无违碍,陵上已备了香烛三享诸物。张国纪道一声有劳,便抱拳上马去了。
第二天,五月初十,正是太祖忌日。一早,凤阳南门,即洪武门,烟薰火燎过的门洞里排着两行人马,在门洞外面,官员们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按品级由南排到北,人人着青色祭服。队列最前头的一人,立马在凤阳桥边,此人一身大红,头戴通天冠,就是电视剧三国当中,董卓戴的那种帽子,此人正是周王世子朱恭枵,他穿的是亲王冕服。朱恭枵身后则是张国纪与王昺,再后边是朱大典,杨御蕃等人。王昺的青色祭服上绣着麒麟,张国纪则腰缠玉带,玉带上还滴溜下一串饰物。队尾是刘洪起与吕维祺,二人平民装束。凡是路过凤阳的官员都要祭拜祖陵,刘洪起与吕维祺虽然无官身,但如果有高官罩着,自然也能祭拜祖陵。
一箩筐鞭炮被抬上城头,又挑下城墙,长久地燃放起来,待烟消云散,门楼上有人叫了一声,起!队列便向南行进。朱恭枵心道,前头为何无有响器引导?但转念一想,这是甚光景,有音乐伴奏实在不和谐。
各城都以南门为尊,洪武门相当于北京的正阳门,门外有社稷坛,已被烧得只剩台基,台基上是一团坍塌的焦黑,这个台基是开国时由一千三百座城池献土筑成,叫五方土。张国纪看着社稷坛的台基,由五方土想到了五色土,据刘洪起所言,钟离墓中有五色土,可用此土修补祖陵盗洞,这可是天大的事,这也是他必须带刘洪起来祭陵的原因。由洪武门南行十五里至祖陵,这条路不是向着正南,而是向西南偏去,路的尽头是祖陵的正红门。路两旁合抱粗的松柏上有流贼留下的刀痕,更多的大树则被烧成了焦杆,昨日的一场大风又折断了许多树枝,也给此次祭祖之行增添了许多凄惶。这队人马行了数里之后便进入森林,祖陵原本处在森林之中,只是此时的森林象是山林大火后的景象,一眼望去,满目焦黑,这是张献忠的杰作,数十万株合包粗的松柏化为焦炭。但在焦黑之中也还有些翠绿的孤岛,刘洪起看着孤岛中的大树若有所思,起了不善的念头,既然张献忠能放火,他就能砍树,砍树造船,在淮河中造一支舰队,对造船而言,树可是战略物资,祖陵的大树离淮河足够近,材质也足够好。
辰时三刻,也就是上午九点,朱恭枵面前出现了一道红墙,墙上立着持枪的卫兵,乃是皇陵卫的陵墙军,在三个月前陵墙军几乎被屠戮殆尽,墙上立着的这些兵士,不知是陵墙军的余烬,还是后来招募派拨的。朱恭枵对面的大门斜向东北,门前有五座桥,众人之中没人敢从中间那座桥上过。祖陵就是另一座皇城,由三圈围墙包裹,最外圈周长28里,最内圈周长六里。这里埋着朱元璋的父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两个侄儿,朱元璋是老四,和朱棣一样,老四都凭本事当了皇帝。这时,正红门缓缓开启,众人从两侧的桥上通过,进入大门,走在队尾的刘洪起已看到陵墙里焦黑的屋顶。原本,他应该看到一片林海中的金碧耀煌。
朱恭枵刚进大门,就见左方有一辆32个轮子的大车,车身细长,要用200个人拉,每行十里便要更换轮上的铁箍,这是运大木的特种车辆,朱恭枵心道,又要兴大工了。大明二百多年来将许多千年古木化为大殿的立柱,然后,若干年后在某场大火中化成余烬,便要再兴大工,再伐大木。只是此次大火不是由火烛而起,而是故意纵火。烧焦的大梁上飘荡着几絮灰絮,朱恭枵望那大梁,心中用开封话叹道:“灰子长哩拉拉串”。
经过一重又一重被焚毁的红门,红桥,棂星门,经过一座又一座倒塌的宫殿,队列停在了金门前,金门的两扇大门还未及上漆。朱元璋的爸爸生于句容朱家巷,后来逃荒到泗州,生了朱元璋的大哥,又逃荒到灵璧,生了朱元璋的二哥,再逃到虹县,生了朱元璋的三哥,再逃到凤阳,那时还叫钟离,在钟离东乡生于朱元璋。一路逃荒一路造人。
朱元璋生于钟离东乡,就是钟离县东部,而中都及祖陵则位于钟离西乡,那是在朱元璋十岁时,他家迁到了西乡,这里叫太平乡,太平乡的孤庄是朱元璋十岁以后的家。朱元璋的二哥,三哥皆入赘到女方家,当了赘婿。大明的官员对太祖家庭的了解大体就是这些。
金门许许开启了长长的神道,神道两旁是36对石象生,卧象立马,拄剑的武士,捧笏的文臣,张国纪对这些雕像很亲切,因为皆是宋代风格。明初距南宋不远。一队太监抬着整猪整羊进了金门,上了神道。在神道中央也有五座桥,将36对石象生隔为南北两部,桥下是金水河,反正甭管是北京还是中都,也甭管是皇城还是祖陵,里边的河一律叫金水河。在神道入口一左一右立着两座大碑,每座有两人高。左侧的大碑驮在一物上,此物龙头龟身,叫作鳌,右侧的大碑则是无字碑。左侧的大碑上刻着朱元璋作的墓志: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徬徨,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埋三尺,祭何肴浆,既葬之后,家道惶惶,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云云。神道尽头是一座大丘。
硕大的陵墓下摆着几张桌案,桌案上是香烛,祝文,少牢,酒,果,以及点着红点的大馒头。神道上,十六个头磕过后,年老体弱的官员已是爬不起来,五十岁朱恭枵还要强撑着宣读祭文:某年某月某日,仁祖,淳皇后曾孙朱恭枵,谨致祭于皇高祖陵前——”。排在队尾的刘洪起没心思听朱恭枵的嚷嚷,他看着一旁的石人石马,这些石人都没脖子,因而十分结实,得以历经六百年风雨人祸,传到了庄士之世,在庄士上初中时,曾来这里春游,那时这里只剩一个大土丘以及这些石人石马,宫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石人,刘洪起心中感叹。
终于,随着一声尚飨,仪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