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贼当日说,火神爷不放火,不知道神灵,说罢便吩咐放火。日他祖奶奶,这个鳖孙羔子,就做下这等大逆”,神道旁的偏殿中,一个身着云雁补服的官儿道,这人乃是皇陵祠祭署的新任署正,姓赵,与汪家,刘家轮流当署正,前任署正老汪被流贼杀了,就轮到他来当署正。
“嘿!贼氛如此狂逞,真乃天壤间第一祸事”,朱恭枵叫道。张国纪道,此罪可谓上通于天。王昺坐在椅子上,重重地一跺脚。刘洪起立在张国纪身后一言不发。此外,偏殿中就没有旁人了。王昺喝道:“阎王也怕拼命鬼,陵墙军尽是些浓包王八”。朱恭枵道:“孤在陵里住了几日,咋听说混帐乌龟敢抵盗祭祀之物?这是和八贼比着大逆哩?如何,如今你们家事都挣得从容了”。署正闻言,愣了愣,躬身在朱恭枵身前,禀道:“许是世子听错了,谁人敢盗祭祀之物,这是大逆,许是有人偷盗陵上旁的,只算大不敬,还未及大逆”。朱恭枵怒道:“大不敬与大逆有何不同,都是死,你身为署正是如何约束的?糠窝窝上坟,糊弄祖宗!”。
署正跪倒在地,回道:“咱这能有多大汤水,大人们来祭陵,咱们敢闭门不纳?一文钱也勒掯不得。清锅冷灶的差使,陵上都是穷惯了的,使一文钱也要掂掂厚薄。有些不长进的后生耍钱,十个赌钱九个输,一个不输天必诛,这便冒了帐,便做下事来,抵盗些陵上的香炉瓷器,这事多年都有了”。听到这里,刘洪起脚步不自然地挪了一下,因为他就是那一个不输天必诛的设局抽老千的家伙,老天真会诛他么?这时,署正道:“小的洁已奉公,看不过说上几句,便有人说累着你腿哩?小的接任不过两月,之前谗小得意,凡百事情,小的还做不得主”。王昺喝道:“莫要撇清,猪在圈里捂不白,羊在坡上晒不黑。此项情弊,我自会动本请镇抚司来查,你若有甚赃私,早些招承了好”。署正闻听,又转跪在王昺面前:“驸马爷,这可是屈死旁人笑死贼,小的接任署正,新媳妇也有三日勤,先前还有人在陵里养粉头,得空便弄弄,自小的接任署正,碍了他们的眼,他们便不敢大弄,背后哪个不恨小的,当面哈哈哈,背后用指掐。小的可是作难,时时捂着眼别处掉几颗眼泪”。朱恭枵喝道:“大胆!啥屈死旁人笑死贼,只差说,要得公道,打个跌倒,这是与驸马爷说话哩?”。
张国纪道,“闪烁奸欺,也不是个穰茬”,又转脸对朱恭枵道:“老朽与驸马爷奉旨祭陵,有些话要单独问问这厮,还请世子雅涵”。朱恭枵闻言一愣,这才想起张国纪与王昺才是正主钦差,自已不过是个贵宾,这是请自已出去呢。他忍住不快,起身冲王昺与张国纪拱了拱手,道:“二老峻洁峭直,孤直不欺,还望备细榷商,将祖陵好生整饬一番”,说罢起身出门。两个老家伙将朱恭枵送到檐下,朱恭枵道一声留步,忽地想到屋里还站着一个刘洪起,不由回望了一眼,心道此人莫非真是北镇抚司的人?锦衣卫包括好几个衙门,其中北镇抚司专管办钦案,最为可怕。
张国纪与王昺返身回到殿上,重新落座。张国纪冲跪着的署正道,不知死所。署正唯有频频叩头。王昺问道,陵户们生计如何?署正回道:“陵上多是太祖的老亲世邻,国朝二百余年,二溜子懒汉救济不断,多是穷棍,家里吊蛋精光,出去连街门也不闩,有女人的多是拿妹子换亲换的。这些年越发穷了,瞎奔到江南也无人周济,还不及那些在苏州有亲的民户。唉,便是瞎奔,还要央及人家一路提携,人家不过也是去江南讨饭。最可怜见的,有那抹不开面皮讨饭的陵户,只得跟家住,有饿死在家的”。张国纪闻言叹道:“唉!我河南地方,出门讨饭的多是女人,五尺高的汉子还磨不开脸,这帝乡咋是如此情状?万历三十年不是免了皇陵卫上班么?”。上班便是到北京做苦役,和漕运一齐成为卫所的两个沉重负担。署正闻言只是摇头,道:“吃稀点,穿赖点,总能活住人,大明的百姓沾土就能生根,总不能叫咱们去啃秫秫疙瘩,那是烧锅的,牲口也不吃。唉!料想也是难了”。最后一句却是隐晦得很,是大明也是难了,还是陵户们的生计也是难了?张国纪与王昺听得心中沉重,失去了拍桌子的兴致。
神厨与宰牲厨是给死人做饭的地方,神厨做果子馒头类祭品,宰牲厨则将猪羊做成祭品。这时,神厨内的一口油锅前,几个汉子正在偷吃油酥火烧,门外,一队太监将祭陵的猪羊抬回院中,一个太监叫道:“老周,饱了不曾。还不及早抽头,没得你还不知道哩,老赵叫周王世子拿住了,还在这皮着脸偷吃,也割舍一个给洒家尝尝,哑巴蚊子咬死人”。神厨的头子老周闻言,出门嚷道:“这也好痴愚好笑话,整只的猪羊,你与李麻子私分了多少,咱也没落下半条腿,自家吃得响饱,就那还敢降伏我”。另一个太监打圆场道:“罢了罢了,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嚷将起来,大家都没鸟弄”。
偏殿内,署正道:“敕书上载得明白,祖陵落在刘继祖的地亩上,刘继祖当年舍地葬了淳皇帝。不想舍得却是一块龙脉,祖陵东北为鬼门,西北为天门,西南为人门,东南为地户。路是土箭,冲犯阴宅,要是依着我的意思,将正红门封了”。张国纪打断道,刘先生以为如何?刘洪起道:“小庙和尚不懂经,学生不懂堪舆,只会依着梦中行事”。署正闻言,端祥着刘洪起,道:“这位便是?侯了一个月,颈柱骨儿都望长了,事体一点不见动静,还以为不得来了,渴想久了。此事离喽先生不行,将才我就看先生——”。王昺喝道:“你勿多言,今日之事需守口如瓶,不然定当重处!”。署正连连称是。
凤阳之事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凤阳府被流贼杀掠了,这是天下皆知的。第二层是祖陵被焚,这个也散布开了。而第三层则是,祖陵被掘,只有极少人知道,属于绝密。朱恭枵这种层次的,只知道祖陵被焚,但并不知道祖陵被掘了。被焚和被掘是两个概念,被焚还无关风水,而被掘,则意味着被放了龙气。果然,祖陵被掘十年后大明便亡了。所以这是天大的事情,大明的天破了,请刘洪起来补天。刘洪起瞎说八道,说用钟离国君墓中的五色土修补盗洞可培植龙气。只是钟离国君墓还在发掘中,五色土是啥样大家都不知道。至于钟离国君墓里的情状,是庄士在后世看了点《探索发现》得来的。
午后,在署正的带领下,赵国纪,王昺,刘洪起,绕着祖陵的大土丘验看。在大土丘根部,在署正的指点下,有几处泥土的颜色略略有些异样,却是回填的盗洞,盗洞直径约有一米。流贼在凤阳的两天中,昼夜在祖陵根部开挖,力图将朱家的龙气放了。张献忠在中都承天门上打出古元真龙皇帝的旗帜,说明他有野心,自然会来放朱家的龙气。祖陵一圈被张献忠打了六七个盗洞,却没有一个打到地宫,因为根本就没有地宫,朱元璋的父亲睡的是薄皮棺材,朱元璋的母亲则是芦席卷埋的。朱元璋当皇帝后也不敢动他父母的坟,生怕放了龙气,只是将原来的小坟堆成大土丘。所以祖陵一圈的盗洞,没一个打到了朱元璋父母葬身之所的。流贼停留时间过短,祖陵过大,墓主人埋得又过于靠近中心。但这六七个盗洞算不算被放了龙气,却是谁也说不准的,陵上一草一木都动不得,何况被打了一圈盗洞。
前任漕督杨一鹏之所以被问斩弃市,不是因为凤阳被兵,也不是因为祖陵被放了龙气,而是因为他将这些盗洞说成獾穴,隐匿不报,他确实该死,许多不明内情的人还觉得他冤。历史上,祖陵被兵几个月后,陵上的一个太监回京,途经邳州,告之河道总督刘荣嗣,这才漏了馅。而由于刘洪起的介入,崇祯比历史上提早知道了祖陵上的盗洞,杨一鹏也提早被提解回京。
这时,刘洪起道:“五色土如何补救祖陵,梦中之人也未细说,钟离国君墓中五色土无多,这么些盗洞,学生以为,每个盗洞里只需掺上些许以封闭龙气,此土浸染了钟离国君两千年王气”。王昺在一旁哼了一声。刘洪起看向王昺,道:“要不喽你说咋弄?”。张国纪正要斥责刘洪起说话无礼,王昺冷冷道:“那钟离国君至多是个伯爵,何来王气?此种造作之词,先生莫非欲徼幸一掷?”。张国纪也是伯爵,闻言心中略略不快。公侯伯子男,实际上春秋弹丸小国钟离国,国君恐怕只是个子爵,甚至男爵,而大明只有公侯伯三级爵位。刘洪起闻言愣了愣,道:“此事确是学生梦中所见,主上恩威不测,非敢诳也。将才驸马爷这一问,学生想,便是钟离国君贵为公爵,也担不起一个王字,彼时只有周天子可称王。然,钟离国君总还担着一个君字,墓中君王之气已育两千年,此土经两千年王气浸染,取之培植祖陵,必可源源接济陵中王气。且以钟离国君之土培植钟离皇陵之气,也无排异反应”。“你说甚?甚返阴?”。“排异反应,若是取别处王陵之土培植皇陵,未免水土不服,是谓排异反应”。“哼,猜度造作,是何邪说”。“驸马爷,莫不我哄你,学生梦中之事,件件应验,皇上最知,其中关切军国者,只怕驸马爷多有未闻”。“你!哼,食而无厌,躁而无礼”。“学生怎当得起驸马爷这八个字,学生于国不无微功,至今还是白身,学生食到甚了?”。“正因你未食到甚,方才饿得厉害”。
“好了,好了,驸王爷应从容顾问,刘先生应知上下尊贵。争执无异,总之静候圣裁”,张国纪连忙打圆场。
张国纪又对刘洪起道:“若真如先生所言,此番培育陵气之功,朝廷自当大用,不相负也。先生走南料北,经历识见远过我等。不过学生以为,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适才听先生言论,五色土见于《禹贡》《周礼》,先生可知?平日还需多读些书”。刘洪起闻言,躬身道,承伯爷教示。
一番祭拜考察下来,两个老家伙便有些吃不消。当夜,便歇在了皇陵。三人歇在一处幸存的偏殿中,刘洪起睡在中堂,张国纪与王昺一左一右歇在了耳房。与堂屋连在一起才叫耳房,否则便叫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