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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还淤了锅,里头有稠的”,“屁,就是打个猛子也捞不着稠的哇,家里七八张嘴,叫人急得干跳,唉,往年是遭了年成,如今是遭了流贼,没法活了”,“你还有劲跳,你听我一句,宁肯饿死小的,也莫饿死老的,老的死了,撇下小的总弄?”,中都西门外,拎着瓦罐的人排成长队,官府放赈了。人们打来水饭,将碗长久地悬在空中,以承接住最后一滴米汤。不,是黑豆汤,黑豆是一种介于人吃与伺料之间的食物。这时,一个汉子带着一群娃娃排到锅前,掌勺的人不屑道:“几十岁了还有脸生?不知道脸是啥”,那汉子不敢置一词。由西门行出的一队骑兵簇拥着几位大人,大人们在马上俯视着苍生,叹了几声,便往西去了。

“种梨树,开白花,养活闺女做什嘛,拿起针线瞎连搭,拿起剪子瞎嘎哒,嘎哒会了给人家”,在一片油菜花的明黄中,割草的村童嚷叫着童谣。帝乡终于有了些生机,生机是由逃难在外的百姓返乡带来的,田野上已到了饿不死人的季节。

骑队里有人挑着灯笼,灯笼上是扁扁的四个字:总漕部院。大白天挑灯笼,只因灯笼上的这几个字充当虎牌的作用。刘洪起在马上琢磨着昨天的圣旨,圣旨道:这本批陈剀切,条画简明,所奏图治慎微,各款关切,朕躬的都知道了。时局是何根因,需明白奏来,讲究实著,不得空托条陈。刘洪起心道,圣旨的最后两句,需讲究实著,不得空托条陈,指的是《梦遗录》。

刘洪起指着远远的山头问道,那可是曹山?向导道,正是曹山。王昺关切地问了一声怎么?刘洪起道,曹操屯兵之所故名曹山,到了后世也如此叫。王昺会意地点了点头。

村道旁的一处人字形庵子旁拴着一头草驴,草驴便是母驴,而公驴则是叫驴。因为是母驴,龙兴寺连绵的钟声也未引起它咴儿咴儿地叫唤,钟声却淹没了村道上的蹄声。庵子里的人声却清晰可闻,“写酒,给你大写酒”,随即是小蛊子滋溜一声。“老二,昨个又去赌了,可是?嗯?又是我败坏你,到底赌了不曾?”。“娘的,摸姑子屁股了,这几天手臭得紧”。“再要如此,你寻个罐儿,去涂山门打黑豆水饭吃,莫到我这里打秋风”。“哥,粉团洲卸船,分明是一千石,赈了不几天,也就两口大锅,咋这么稀薄?还换做了黑豆”。“老二,胡咧咧上外头,莫连累了我与你侄儿,难怪都叫你憋死牛”。“哥,咱爷冤!咱爷行了一辈子好,没好报”。“老二!你还醒还醒,醉胡连天。喝了才多点子,越扶越醉,甚是不成模样,站着有人高,睡着有人长,白天扯头撅腚地睡,黑里便去赌,再不就是吃酒胡吣,再要如此,一根棍子将你撵得离门离户。才先你四处告状,我劝你莫去,被你攀累得还不够?”。“唉,爹有娘有不如自已有。哥,你只管使棍子撵我,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哥俩打架不记仇”。“二叔,是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老二,快休要喝了!唉,老二,你恁大年纪,也该说门亲了,谁怕老婆谁好过”。

“干屎抹不到人身上,说咱爷贪冒漕粮,他们才是贪冒赈粮。咱爷半世为人,一碗清水看到底,大明的指挥使有几个似咱爷?我为啥不告。哥,咱爷冤,万石漕粮,咱爷没一粒落进自家锅里,是替卫里扛亏空。咱爷为着卫里走漕,将祸事揽进自家,可这帮没良心的没一个肯出头,反倒排揎起来。还有那狗攮的高尚忠,日他八辈祖奶奶。粮船跳板三丈三,上船容易回头难”,说着,老二竟呜呜哭了起来。老大叹了一声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老二,别要再想咱爷的事了。前个我看邸报,圣旨说:各官某某殉节偷生,绅士庶妇抗节死义之事,逐一细确核报,矢慎矢公,无隐无私,钦此。咱凤阳被旌表的只怕没有一百个?牌坊也得立几十座,要是咱爷还在,那窑山一战——”。“哥,你不是咒爷么,歪好那是咱爷”。老大道:“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咱爷若还在,定是战死窑山,总强过畏罪潜逃”。

这里将爸爸叫成爷,又将爷爷叫成爹爹。这兄弟二人的爷,也就是爸爸,是前任长淮卫指挥史陈伸。五年前,陈伸押解漕粮,命百户高尚忠押解部分漕粮先走,结果走半道上,高尚忠将漕米盗卖,携款潜逃。陈伸押解余下的漕船到了北通州,发现不见了高尚忠,立即进京投文,呈报情况,之后陈伸也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陈伸新旧挂欠近万石糟粮,这是个可怕的数字。长漕卫负责将淮河流域的漕粮解送进京,这万石漕粮,都是陈伸在押送路上失落的,或因沉船,或因地棍官兵勒索,加上被手下盗卖这一出。谁是押粮官,谁负责赔偿,所以漕运的押粮官是个倾家荡产人人畏惧的差事。

终于,在草庵中喝酒的兄弟二人觉察出异样,他们出来一看,只见几十骑静静地伫立在村路上,一个形貌刚毅的汉子立在庵子旁,手里执着一把抓钩正在端祥。抓钩有二尺长,上面有三个齿,甚是轻便,挥舞起来比烂仔的砍刀要好用些,刘洪起琢磨的是,这个时代怎么会有抓钩这个物件,他记得在后世,这是用来刨花生的,可此时还没有花生。

陈氏兄弟加上一个半大孩子冲到路上,跪在马前,“草民陈配琳”,“草民陈配琪,拜见诸位大人”。陈老大文绉绉地道:“犯官浮浪子弟,窄门窄户人家,不堪诸位大人玉趾践临”。王昺笑道:“窄门窄户,你的门何在,户何在?”。陈老二醉薰薰道:“如今咱穷了,活得不如人,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几位大人若不弃,便进来吃酒”。张国纪道,敢问令尊是何职司?陈老大回道,长淮卫指挥使,担着亏空,五年前已去职了。王昺指着草庵问道,你兄弟便在此间存身?陈老大点了点头,道:原先的宅院发卖了顶偿,几间茅屋也叫流贼烧了。王昺闻言叹息。

“你哥俩还少磕四个头,你们面前一个是国丈爷,一个是驸马爷”,刘洪起在一旁道。闻听此言,陈老二顿时醒了酒,他愣愣地看着张国纪与王昺,随即,这爷仨俯地磕了四个头。

茅庵内,张国纪道:“莫寻我告状,我与驸马爷都老了,揽不成事了”。王昺却从桌上捏起一物端祥起来,他看了看桌上凌乱的花生壳,却也无师自通地将花生剥开,将花生仁丢入嘴中,只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味道,很是不坏。王昺道,此为何物?陈老大回道:“此物叫落生,起先还没得,一个祭陵的福建官儿将种子带来的,这事也有十年了。头几年只有陵上祭祀署的汪家种这个物件,背背藏藏地,如今种此物的也尽多”。

刘洪起将一颗花生仁丢入口中,嚼了嚼,说了声寡淡。接着,他将一枚花生外壳捏开了嘴,教导道,放盐水里煮,这般捏一下,落生壳里才进得了盐水。陈氏兄弟闻言,惊奇地看着刘洪起。

刘洪起道:“咱那地面上,先前管这叫落花生,过了几十年,将落字省去,只以花生二字名之”。张国纪与王昺自然知道咱那地面上指的是后世。刘洪起捏起一只花生,轻声道,此事可上奏。张国纪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刘洪起心中却道,这又不是蕃薯,想来对崇祯帮助不大。大量物种在明末传入中国,花生,蕃薯,西红杮,烟草,玉米,辣椒,土豆,南瓜等等,都产自美洲。先前,欧洲人还未发现美洲,且大明实行海禁,直到崇祯的曾祖父,也就是万历的那个短命爹搞了一个隆庆开海,这些物种才进来了。

刘洪起环顾庵内,这座庵子比瓜棚大些,里边放了一张用绳网织的床。刘洪起问道,这可叫案床?陈老大应了句正是。庵子里还有一张膝盖高的矮桌,刘洪起问道,这可叫案桌?陈老大又是点头称是。案桌上除了几堆花生壳,还有一只酒壶,三只酒盅,皆是后世造形,这个后世却到八十年代为止,刘洪起不由感叹。

“长淮卫的?”,刘洪起问道。陈老大回道:“是”。刘洪起道:“带我去粉团洲一游,给一钱银子脚钱”。兄弟二人愣了愣,随即,耍钱的老二便应承了下来。

“世上事,莫要提,人家骑马咱骑驴”,庵子外,陈老二边解那头草驴边吟道,刘洪起在草庵后转了转,草庵后还有一个草庵,里头是一部大车,大车上铺着铺盖,想必陈老大父子便歇在这里。

粉团洲距此十余里,在北边的淮河边上。行了有半个时辰,众骑便看到粉团洲的城墙,乃是长淮卫的卫城。上粉团洲如今已不必过桥,河心洲已与南岸连成一片。众骑进了卫城,只见不大的卫城到处是庙:魁星阁,玉皇阁,火神阁,三皇阁,文昌阁,娃娃阁,天王阁,之所以叫阁,因为城小庙也小。此外,还有城隍庙,玄帝庙,财神殿,前庵,后庵,这是城里,城东三里有东岳庙,城西三里有西岳庙,淮河对岸有天王庙。如果说盛世搞收藏,那么乱世大约就是修庙吧,大明二百六十余年当中,有二百年是黑暗的乱世。众骑行到一处庙前,匾牌上是天妃宫三字,天妃就是打南方请来的妈祖,将妈祖改称天妃,这是朱元璋干的,朱元璋还将天师府改称朝天宫,朱元璋是唯我独尊的,你什么妈祖,天师,能比老子还大?

刘洪起看着天妃宫的匾牌,心道长淮卫果然是做水上勾当的,不然不会起这座天妃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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