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鲜熊罴之志,百姓遂多鸿雁之悲,鸠形鹄首之民,不知生死何地,至今犹怀兽惊鸟散之意。那日夜间,流贼大至,学生蓬着头赤着脚方逃出性命,祖宗庐墓却遭毁辱,学生惊骇欲死。学生是塌帐重修王陵,使费了多少,苦也!大哥也是宦囊萧索,便向皇上题了一本,皇上吩咐下户部议处,户部只以设处二字归之凤阳府,不成凤阳府有天降地出之财?”,一个头戴逍遥巾的人一边引着王昺与张国纪上了神道,一边抱怨。张国纪心道,皇上重修祖陵还不知从哪弄钱呢,还顾得上你家祖宗。
陵前,王昺与张国纪各持香火,向陵墓拜了几拜,便将香火递与旁人,撩起下摆磕了几个头。刘洪起有幸在二位大人身后学样。在磕头时,刘洪起扭头看了看石马的跨部,上边果然有个包包。在庄士小学春游时,曾坐在那匹石马肚下,伸手摸过那个包包。三百余年风雨人祸中,汤和墓不知被盗掘过几次,只有神道上的这几块石头无恙,只有石马裆下那个石包包无损。祭礼已毕,刘洪起依然俯地不起,头扭向左侧看着什么,“怎地,东桥?”,张国纪与昺回身看着刘洪起,刘洪起方才一惊,起身退在一旁,让二位大人先走。待二位大人出了陵园,天已黑了,王昺冲军官吩咐道:“叫儿郎们回去安歇,我与国丈在此借宿一晚,你等明早前来护卫”。军官道:“这如何使得,这黑更半夜。如今地面不靖,若是二位大人有个闪失——”。张国纪道:“都到迎黑儿了,我与驸马爷年岁大了,这一路回凤阳不得一个时辰,还是夜路,便是回去,明日还要再来”。军官道:“虽未曾带营帐来,也寻不着宿处,小的们便是一宿不困卧,在林间守护又何妨”。张国纪道:“你等黑间这一顿吃甚?这林中蚊子可吃人”。
刘洪起在一旁道:“湖上若有船,请二位大人上船,开到湖心歇息,若无水匪,定然稳妥”。一旁头戴逍遥巾的那位汤大人也不知是汤和的第几代孙,连声称善,道:“这也使得,巴掌大的水面,何来水匪,湖边正有一艘船,请国丈爷,驸马爷移步船上歇息,到了那湖心所在,又无蚊虫相扰,甚是稳便”。林间的夜色中,在灯笼的引领下,马蹄轻响,官兵护着几位大人朝湖边行去,湖边正有一星渔火,不多时,众人来到渔火跟前,却是三块石头一口锅,船家正在岸边做饭。船家见了汤大人,连忙起身施礼。刘洪起看了看岸边的船,比贵生的渔船大些。如果刘洪起懂行的话,就能看出这是一艘楠木漕船,造价120两,其次是松木,再次则是栗木。
“慢待将爷了,没有炒菜,野菜合子也不够数,只有干啃馍。唉,要不是闹贼,咱这厢也还有几样下酒菜,正月十六,王家的老嬷嬷抱着鸡不撒手,都叫流贼一攮子捅死了”,“无妨,这馒头发得很暄”,黑暗中,传来陵户与军官的对话。骑兵一直将两位老大人送上船,又在王昺的一再催促下,方才在岸边引马去了。待官兵们去了,“我往哪合?”,刘洪起身后一人道,刘洪起回身一看,却是陈配琪,刘洪起一笑,道:“两位大人还未用饭,你上船来与大人们做饭”。陈配琪问道,今黑吃啥?刘洪起冲船家问道,船上可有鱼?船家道:“大人们情管上来,鱼尽有”。
上了船后,“汤大人不必争竞礼数,我与国丈爷不过是闲转哒,汤大人且回吧”,王昺冲岸上道。岸边之人闻言,冲王昺与张国纪一拱手,道:“今日简慢了,学生心中不过意,明日二位大人莫要失急走。学生在庄中备下宴席,请二位大人到庄中一叙,明清早学生差人下个眷生贴子来请可算高攀?”。张国纪道,学生到此间并非游玩,不敢劳烦汤大人。二人又客气了几句,汤大人也只得作罢,嘱咐了船家几句,便回了。
汤大人回到陵墙外的屋中,正在发落管家:“没有王法的奴才,重修祖宗陵墓,你倒是得了大济,那四百两银子,你打了多少拐?你如今也苟且过得,心里还有什么不足”,打拐便是做假帐。却见船家进来了,管家道,“紧皮瓜,好没恙的,你咋来了,谁撑船?”。船家身形瘦小,紧皮瓜八成是他的绰号。那船家回道:“大人们吩咐咱回来,有一个是粉团洲的漕军,积年会水的,急死忙活,我一下船,他就把船撑到了湖心,我那锅也叫他端上船了”。汤大人哼了一声道,甚漕军,不过是帮纤夫。
船已被撑到湖心,水面上落了一湖的星星。陈配琪坐在船尾道:“中都船厂早已散伙,先前,办料军余300人,修造军余100人,朝廷每年只给一千两造船钱,这还差着几千两,朝廷孬熊,不足之数竟以中都八卫的月粮,歇役钱抵扣,俗话说朝廷不差饿兵,可朝廷非但叫咱们饿着,还要咱们自备粮饷办事,还如何办得下去”。闻听此言,船上的三位大人无不叹息。国家只给船价的几分之一,这大明的事,唉!
陈配琪继续道:“中都八卫以长淮卫最苦,走一回漕,东道钱,偏手钱,行扬钱,计筹钱,换单钱,挑脚钱,剥船钱,斛奉钱,长淮卫这个指挥使只因没人肯做,才轮到家父头上,家父原想只是署几天印,不想却东吴招亲,弄假成真,辞不掉了,果然是倾家舍命的差使”。刘洪起问道,卫中可还有会造船之人?陈配琪摇了摇头,道,船厂都散伙这么些年了,军户们有的流亡,有的病死。刘洪起道,不成造船比打棺材还难些?陈配琪笑道,那做过冥器的木匠,任你手段再高强,也不得动一片船板,沾上晦气,无人肯上船。
湖边有几点灯笼,却是农人在湖边守株待兔,不,守株待鳖,现在是甲鱼产卵的季节,晚上甲鱼会爬上来。轻风徐徐,蛙声隐隐,又无蚊虫相扰,张国纪与王昺坐在船头甚是安逸,这时,只听刘洪在般尾起道,挑灯笼来。张国纪起身从舱篷上摘下灯笼,拎到船尾,只见刘洪起由怀中摸出他时常点烟的铁匣子,从里边捏出一团黑棉花,放入水盆。在灯笼的照映下,那团漆黑的棉花在水中并无变化。刘洪起又俯身细看,见水上也无油花,不禁点了点头,试验的结果是石油不溶于水。这时王昺也来瞧热闹,他问道,先生何意?刘洪起道:“楠木板可使十五年,松木板十年,柳木板七八年,造船弥费多在料上,若以猛火油浸涂于杂木之上,便不怕侵腐,便无需这上好的料,使费大减”。这一招是刘洪起由铁路枕木受的启发。海船的寿命比内河船长,只因海水含盐,微生物在盐水中不易生存,而在淡水中,微生物对船板的腐蚀就大了。这个尸体防腐差不多,浸在盐水中的尸体保存得久。
张国纪道:“只是这猛火油,延长方有,黄河中大船上溯山陕不得,只有使羊皮筏子将猛火油顺流载下,却不知得用许多猛火油”。刘洪起道:“学生之意,只需底板浸油,只有底板浸在水中,至于船帮等处无需浸油,如此省了猛火油,也不惧火攻”。张国纪闻言,想了想,道:“若可行,工部的竹木抽分局便可撤裁,真乃利国利民”。原来造船的费用甚高,工部便在各处河道上设竹木抽分局,截留竹木用以造船。
刘洪起站起身,持篙试了试水深,又往北边一指,问道,前方二里处可通淮河?陈配琪点了点头,道正是。刘洪起指处,在后世成了铁路路基,铁路由湖上的路基上通过,路基切断了龙湖与淮河的连系。而在明代,这处湖泊直通淮河,湖泊里曾经有座不大的中都船厂。刘洪起盘算的是,虽然朝廷在淮安有清江船厂,但他必须另寻造船基地。因为他动了清江船厂,就意味着他拿下了淮安,切断了漕路,将朝廷的小命捏在了手中,这都是最后才会发生的事。刘洪起预计,末来他可能控制黄淮间广大地区,但不能危胁漕运,要离运河远一点,除非他与朝廷决裂。
夜色中,对岸隐隐传来妇人的吆喝:“毛子——回家尅饭来——”,刘洪起微微一笑,问道,对岸可是马场湖?陈配琪点头称是。刘洪起问道,是养马的所在?陈高正道,是国初的事了,国初时,太仆寺在那厢设了马场,如今尽是抛荒田亩。
对岸的妇人仍在吆喝顽童回家吃饭。王昺想到了他做顽童时,在外边玩累了回家,说一句,娘,我饿了。娘会说,自已拿馍尅,王昺便会搬来凳子,站在上面,从吊在房梁上的馍筐里拿又凉又硬的馍。若是赶上娘心情不好,娘会说,饿了,吃我。唉,一晃快六十年了,那句,娘,我饿了,永远失去了听众。王昺叹道:“走尽天涯是娘好”。闻听吆喝,陈配琪想起了几位大人还没吃饭,他连忙道一声告罪,便进到篷中寻找厨具。
在娴熟的双手下,草鱼被去头去尾,刮鳞剔刺,放入锅中的沸水中。而在船篷里,几位大人已经开始享用,“星月之下,浮舟山水,品此佳肴,诚一时快事!”,王昺道。“外间那孤穷人儿,快快入坐”,张国纪冲仍在忙碌的陈高正道。“还是位高厨,仅是入鼻,已令人方寸不无少乱。只怕这番,脚力使费不是一钱银子可打发的了”,王昺笑道。矮桌上的海碗里飘着几枚鱼丸,一同漂浮的还有香菜,蒜苗,以及油花。张国纪执起汤勺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感受到了渔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