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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初有个写传奇的,听说李自成军中有个李公子,名李炎,他也不知是哪个炎,更不知这位李公子为何人,就据此编出了李岩与红娘子的故事,编排到最后,李岩为牛金星谗害,云云。李自成军中的李公子,李炎,就是李双喜,本名张鼐,是李自成的养子,一度做过李自成的太子。却被编排成了李岩与红娘子的李岩。

这位写传奇的还得把李岩的前半生编排编排,就把李岩编排成了李精白之子,李精白并没有一个叫李岩的儿子,只有一个叫李麟孙的儿子,后改名为李栩。这位写传奇的把李栩误看成李信,又编排出李信被逼反,后改名为李岩,就胡乱和李自成军中的李炎对接上了。结果这段传奇后来上了正史,所以明末历史就是一团乱帐。

八十年代,明史权威顾诚首先否定了李信的存在,这个并不是很难,因为各种原始史料里都没有李信这个人。只是为什么李信到了李自成军中又名李岩?这个是《大顺史稿》的作者黄卫平后来发现的,就是因为李双喜又名李炎,在大顺军中人称李公子,李公子被写传奇的借壳上市了。这段史料很难找,因为流贼的史料基本上都湮灭了。

崇祯八年六月十五,西湖书院,院中是雀子的零碎鸟语,屋中是一墙斑驳竹影,“秃子头上的辫子,假绕道子”,随着一声呼喝,啪地一声,厚厚的《颍州志》被从床头扔上了书桌。刘洪起在《颍州志》上看到了兵家必争之地几个字,立时就不耐烦起来,这句废话见于各种庸才读物中,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洛阳是兵家必争之地,济南是兵家必争之地,南京是兵家必争之地,天下处处都是兵家必争的。

接着,刘洪起从床头抄起一本《警世通言》,从目录检索到《况太守巧断死孩儿》,温习了起来。《警世通言》的作者冯梦龙此时还没死,只是一生不得志,入国子监比李栩还晚了两年,入国子监时已五十七岁矣。刘洪起将来也没有接见老头的欲望,他宁愿去寻找《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西周生。当然《醒世姻缘传》是清初的作品。《醒世姻缘传》用的是方言,三言二拍用的是官话,就是普通话。《醒世姻缘传》上的方言通行北方几省,并不象《海上花》那种方言,出了上海就没人能看懂。北方方言由明代传承到当代,比如《醒世姻缘传》上的韶道一词,你说是明代山东方言,但在当代皖北地区也说这个词。所以《醒世姻缘传》的方言是跨越时空的,而象三言二拍里的那种官话价值不大。当然,更无价值的是文言文小说。这是从历史价值上来说,从文学价值上说,三言二拍玩不动细节,只能玩大情节,妇女被拐卖了,孪生兄弟如何了,这就是大情节,因为老百姓只看情节,不注重细节,所以三言二拍比《醒世姻缘传》名气大。什么是细节,在《醒世姻缘传》当中,薛教授对龙氏说,你脸上有灰,你过来,我帮你擦擦,你再过来一点,龙氏扭捏着过去了,结果挨了薛教授一个大巴掌。龙氏立时撒泼,说我要是不撒你家的面,泼你家的米,豁邓得你家过不成,我就不是姓龙的闺女。这就是细节,生活细节和语言细节,豁邓得你家过不成就是语言细节。三言二拍那种东西是玩不动细节的,无论是生活细节还是语言细节,都玩不动,他只能玩大情节,船上遇到贼了,妇女被拐了,但生活细节支撑不起来,语言也支撑不起来。

温习完了《况太守巧断死孩儿》,刘洪起又在目录里翻找,试图找出火烧红莲寺之类的东西,结果他失望了。他胡乱翻开一页,只见上面道,有诗为证,接着便是一首打油寺。刘洪起皱了皱眉,这个古典小说,一到抒情时,因为抒不好,便是有诗为证,以打油诗代替抒情。这时,刘洪起看到书上一句话:唐朝有个举人。“啪”地一声,刘洪起合上书本,骂道:“唐朝有个毛的举人”,又是啪地一声,《警世通言》也飞上了桌子。

忽地外头有人道:“我在外头支愣着耳朵听了半晌,你这两片嘴,巴嗒啥哩?”,接着,李栩和一个少年进了屋。刘洪起连忙从床上起身,招呼道:“李先生,刘公子”。李栩身后的少年名刘体仁,是清初的诗人和书画家,实际上诗人和书画家都是虚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考中进士,你中了进士,不是诗人也是诗人,会两笔涂鸭也就是书画家了,否则你水平再高也没人捧场。如果实在考中不了进士,还有一途成名,就是玩名妓,明末四公子路线,只是这个路线怕是比考进士还难,考进士每三年取中三百个,靠玩妓女,一年能玩成名几个?后来刘体仁走的是科举路线。你象国画那个东西,齐白石会画虾,王朔说他只会画虾是不对的,人家还会画别的,但主要是画虾。哪个县文化馆里也能挑出三两个这种人,他是画驴专业户,他是画狗专业户,谁比谁差,谁比谁强?你抽象派写意派有什么评判标准?标准就是有没有人捧。

颍州刘家重视教育,在清代,刘体仁的叔父刘廷石的三个儿子,一门三举人,堂兄弟刘体谦一门三进士,还是在顺治十六年的会试上叔侄三个同时取中。颍州刘家,张家,李家相互之间都有姻亲,都是军户出身。刘体仁是张鹤鸣的重外孙,刘体仁的父亲刘廷传又是李栩的表哥。

这时,刘体仁道:“天热得吃不住,先生错些时再走”,李栩也道:“路上贼寇多,存住气,暂且安生不要回你那中州危疆”。刘洪起摇头道:“时艰方切,寨中还待我去撑持,也只有和世道破上了,破命地干”。李栩叹道:“效死危疆,犬马寸心,是个心气高的。先生相形之下,学生就不仅是远愧前贤了”。刘洪起看向刘体仁,问道:“多大了?长得真耐烦人”。

李栩代答道:“十八了,一晃,齐忽忽都长大了,是个扭劲子,抓尖要强。才将磨磨曲曲央我来寻你,我说先生在读书,捞不到跟你出去玩,要跟先生学文习武”。刘洪起苦笑道:“我这烂眼子还怪肯招灰,我一个老童生会做啥文章?”。

正说到这,刘体仁已将几张信笺奉上,刘洪起接过一看,只见第一张信笺上写道:野处寡新友,良辰多远情,云云。刘洪起苦笑道,高看我了。刘体仁道,先生好歹评说几句。

刘洪起只得垂首思索,想了片刻,他道:“诗思简,一句诗若是一秒还未读通,便非佳作”。刘体仁闻言迟疑道,敢问先生何为一秒?刘洪起道:“脉动一下为一秒。目之所及,一句诗若是一秒还未扫通,便非佳作,如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如廖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皆是一秒可扫完一句,若是扫不完,便是句中有迟滞处,违了诗言简之要旨”。

刘体仁道:“敢问先生一秒读通的是意,还是字?”。刘洪起道:“一秒读通的是表意,也就是表面意思,表意要简,故国三千里表面意思就很简,你那野处寡新友,表意不简,一秒思量不通表意,表意不简,诗意难续”。

李栩在一旁奇道:“先生之说大奇,细想量却也别有道理,廖落古行宫一句怕是一目之下难以扫通,愚见,只因这个廖字所碍”。

刘洪起笑道:“我也是瞎说,若是笔画所阻则另论,另有一种白作大白话,便是一秒扫通了,只有表意却无诗意,也不在此中”。说罢,刘洪起又垂头看了看信笺,道:“这句好,一秒扫得通,猛士岂无志,挥戈难再追”。

竹影渐由墙上落到地上,三人已言说了良久。刘洪起将一杆毛笔摇摇停停,涂涂改改,不知在斟酌着什么。这时他起身道,有污尊目。李栩与刘体仁便凑了上去,看不多时,二人不禁笑了起来。只见纸上将几首宋词中的语句对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变成了月上黄昏后,人约柳梢头。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被倒装成了春水听雨眠,画船碧如天。

李栩抬头愕然道,先生耍得是甚把戏?

刘洪起道:“耍得不好,没工夫细耍,简而言之,任意一首词,将首句第三词与末句第一词对调,或将第二句第一词与第三句第二词对调,一字不增一字不减,只对调词句,或可使词意不减。此非寄兴天真之时,我没工夫细耍,见笑见笑”。

刘体仁问道,先生何意?刘洪起道:“词,以堆砌词澡为文字游戏,其词澡如柳,烟,月,江南,断肠,将华丽词澡堆砌成作。从来只有臭诗而无孬词,只因填词皆用华丽词澡,它便孬不起来,它怎么填也填不孬填不臭,士大夫蜂拥趋之焉。因是堆砌之作,因此一作之中的词澡可对调,或仍为佳作,诗却不是这般”。

李栩与刘体仁闻言仍是不解。刘洪起道:“你二人若不信,可任意寻一首词,将词澡对调拼兑,或是第一句第三词与第五句第一词对调,或是第二句第一词与第一句第二词对调,一字不添,一字不删,八个十个词澡对调后仍能成作,词意或超原作”。

李栩自语道:“也要切合格律方好”。刘洪起鄙视道:“正因如此,词方是形式主义登峰造极之垃圾,格律为甚?诗词凭的是意境还是格律?双重形式主义,遣词形式主义,格律形式主义”。

刘体仁问道,啥叫形式主义?李栩心道,罪过罪过,这里可是欧阳修所创的西湖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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