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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中一处偏院,修竹掩映着院子,竹丛中有一座草亭,亭中摆着酒席,李栩与刘洪起相向而坐。李栩把玩着手里的蕃薯道:“张飞卖秤砣,人硬货也硬,谢刘兄厚赐了”。刘洪起只道不值什么。

雨势已歇,天边起了一弯淡淡的月牙。南湖书院外,几间还未完工的山墙上,赤裸着的大梁还在往下滴水。李栩做为一方豪富,在乡间不是没有庄田,他之所以在西湖边操练人马,就是要做给官府看。

田野上有许多残垣断壁的村落,收割后的田地上尽是馒头一样的坟头,这都是五个月前流贼所赐。

泥泞之中,一辆堆着山一样高麦穰的辕车驶进了书院,赶骡子的汉子跳下车,叫道:“掌牛的哩,将那两匹儿马拉来接梢,稀泥豁喳,陷地里两回了,快些个,这都落黑了”。接梢就是找几匹拉套的,但不架辕。等了一会,见无人应声,那汉子怒道:“咋?人哩?这都吃哩饱腾腾,吃饱了侧楞着膀子睡,死懒怕动弹,养恁们中啥用!”。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向前叫了声孙二,又叫道:“恣愣哩那个样,一圆圈的人,咋不支应孙爷一声?”。孙二问道,相公哩?管家道:“在北院,跟个使枪的河南汉子啦咕上了”。孙二不满道:“又是啥狗练蛋朋友,泼烦人,中啥用!”。

孙二将管家拉到一边,悄声道:“我在庄上将末走,二老爷又唤我进去,二老爷说了,就这几个钱儿,叫大爷掂兑着花,不成就分家,赶明你叫大爷再央央二老爷”。官家叹道:“眼珠子一转一个心眼。大爷行的这是正事,二老爷平素养粉头有钱,正经论道儿就不见他了。家事都是大老爷做官挣下的,二老爷还想和大爷分家,半夜哭老太,怎么想起来的”。老太就是曾祖父。管家又道:“掂哩可笑,只怕分得二老爷尽身出户,咱是打官司怕他,还是动粗怕他?没帐!”。大明的规矩,老子没死只得称大爷二爷,不能称老爷,李栩老子虽然死了,但他的二叔还在,总不能叫二叔二老爷,叫李栩大老爷,而此李栩在这里还是大爷,而不是大老爷。书香门第是以兄弟分家为耻的,兄弟之间的经济共团体还能维持维持,在庄士四五岁时,在农村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分家,那时人民公社结束不久,兄弟们纷纷闹分家,最后在神州大地上没有一户兄弟不分家的,读过圣贤书的和没读过圣贤书的就是不一样。

送走了孙二,管家叫道:“谁在当院屙哩巴巴,你几个有空在那打溜圈,就不会掌锨将巴巴铲了?咋,还迟磨着不动?老八十似的,论那一堆了”。

草亭内,刘洪起道:“这回殁的是老三,去年秋天在郾城遇着土寇,挨肩儿的老二也殁了,头三个月,隔着锅的八弟也叫妖莲暗算了,中州已是没有百姓的活门,你这地界是大乱将起,在下此番回乡,当白衣讨贼,尽死中州。唉,二弟八弟殁了,我为着寨子的事,官府的事,都没能去送送,这回说啥我也要回家,驸马爷怕俺私逃,时刻使人遛着俺,就那俺也要走!只怕此番进无以报国,退无以为家”。

李栩道:“你一个云天蹿,驸马爷正坐在凤阳城里驴脸拉瓜哩,也是操切了些,如何,你这番私逃,可关紧?”。刘洪起道:“无妨,倒是个忠厚长者,费尽婆心调停”。

李栩却是没有听懂,不由道:“难怪驸马爷如此看重先生,我观先生,当可立谈取卿相,三顾出茅庐,勇智俱出寻常万万,乃天地间奇男子,为学生平生所见第一经济之才”。刘洪起忙道,先生抬举在下了。李栩见刘洪起不肯多说,忧心道:“自打年初来了大贼,地方上也起了几股杆子,卫里陈年世久都不练兵了,忽生来了贼,漫无备御,州城都叫打破了,城里杀得备极惨毒”。刘洪起问道:“贵处可是颍川卫?”。李栩道:“正是,州卫同城,咱家祖上世袭卫镇抚”。

镇抚就是军法处长,颍州是地方政府,颍川卫则是生产建设兵团。颍州的卫所为啥叫颍川卫,而不叫颍州卫,可能是为了闹文乎一点,因为颍川郡设于秦朝,历史悠久,在河南中部,秦汉以降,颍川郡出的人物可就海了,刘备不是感叹么:何颍川之多贤乎。历史上的颍川郡在河南,和安徽西北部的颍州没关系,但他就这么叫了,颍川卫。到了雍正朝,颍州改称阜阳,到了八十年代,阜阳的三家村学者居然能冒出来个颍州卫写在书上,哪有什么颍州卫,人家是叫颍川卫。颍州在安徽地面上,但颍川卫却归河南都司管辖,就是颍川卫驻屯在安徽,却归河南军分区管辖,李精白,张鹤鸣当年参加的都是开封乡试,而不是凤阳乡试。既然归河南管,颍川卫就冠个河南古地名,要么是这样。

这时李栩叫道:“原本还想给刘爷拉拉馋,一盘子没滋拉味,一盘子咸不溜溜,醋浅子哩?”。院门口伺立的仆人连忙向锅屋奔去,不多时奉上两个月饼大的小碟,又往碟子里倒了点调料。刘洪起心道,到底是锦衣玉食,还怪讲究。

刘洪起继续道:“我捏着他还了粮,就那还短了俺六匹马,几十两银子”。李栩骂道:“个邪皮混帐,不怪落草为寇。刘爷果然是个响快人,来,干了”。

也不知二人言说了多久,已是月上中天,月光颇为皎洁,倒是不必上灯烛。新雨之后,竹林中也无蚊虫滋扰,天地间一派清凉如意。李栩却是颇不如意,他抱怨道:“将么来时,饿得,走路都栽跟马爬,几顿饱饭一吃,这都养成大爷了,稍不如意就生怨言,这帮流民成色赖着哩”。

外面蹲了一场院人,月光下人人端着碗,四五颗脑袋凑在一起,中间是一盆菜。站立着的只有一个老者,乃是李栩的管家,管家叫道:“这么些人,零滴答也能把麦割完,明个都快着干,再来一场雨,麦子都杵到地下了,喝罢汤都早些挺下”。这里和河南一样,管吃晚饭叫喝汤。

锅屋里传出一声:“那碗放得溜边溜沿,白打了”,接着走出那个管李栩叫表叔的少年。那少年看了看月光下的地面,叫道:“谁提哩饭,漓啦了一路,才吃了几顿饱饭,就都忘了一脸蜡渣黄,漫山野湖哩讨饭,谁提哩饭,咋?不敢认承?”。

底下有人轻声道:“又不是俺提哩,莫拿话搡俺”。

那少年吆喝了半天,见无人出面承认,只得骂了几句无囊子倒气。

院中的汉子们吃得很拼,个个不抬头,“老没材料,还撩小孩哭,年纪一大把了,你打俺孩子弄啥”,“咋地,就兴你孩子噘老的?老二,你吃住他,我吃住他爹,给他几皮锤”,院外传来喧哗声。接着,“俺孩子板了,谁见着俺孩子了,下嗑子长颗痣,俺孩子板了!”,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叫。板了就是丢了,应该念做拌了,还是古楚语,但板了比拌了读着省劲,于是民间又一次简化了读音。院外的数十间土坯房里安置着好几百口子流民的家属,所以李栩养的不仅仅是这三百条汉子,加上他们的家属得养上千人,和璞笠山的情况差不多。流民从军可以不发军饷,但要养他们的家属,所以朝廷甭打算以低成本养一支流民军队。蒋介石喜欢到受到灾荒的地方招兵,那是因为蒋介石是不管家属死活的,你自愿来报名,但甭想拖家带口。为了保证这些汉子的伙食不被家属分掉,李栩就采取了分吃的办法,家属在院外的土坯房里另做另吃。

院中蹲了一片抢食的人群,一个山羊胡抬头道:“隔山不打鸟,隔人不说话,跟我掉角儿蹲着的爷,那筷子耍得,半盆菜都进你一家肚皮了”。闻言,一个光着膀子,少了一只耳朵的汉子抬头道:“咋?嘀叽啥哩?滚半个去,拦得宽,吃上吃不上凭本事”,山羊胡道:“俺嘀叽恁扒喳得咋恁快,还让不让旁人吃”。一只耳怒道:“咋哩,咱出去丢一跤,谁装孬谁是这个”,说罢做了个王八的手势。

山羊胡怒道:“人窝子里还数不着恁哩,说话抗哩很”。一只耳冷笑道:“咋?还没杵你两拳头,这就当软包蛋?”。一旁有人劝道:“这是弄啥,你挑我的痂,我揭你的短。朋友千个好,冤家一个难,值不值哩就乱嗡”。忽地,一只耳猛地仰倒在地,他缓了缓神,瞪大眼睛叫道:“小舅子揍的,捞我头上就是一拳”。

院中蹲着的几百口子闻听动静,纷纷扭头看来,却化作一片李公子,李相公的招呼。“不成景儿,凑不住伙子,叫刘爷见笑了”,李栩道。接着,他一脚将山羊胡踹翻,喝道:“可见不能叫你们吃饱,这就有劲立捶扁袖子了。各打五十个军棍!”。

山羊胡仰在地上,抗声道:“李相公,他低心,一盆菜都落进他自家肚皮,他先嚼人!”。李栩喝道:“还有理百怪哩,来人!”。闻令,几条壮汉放下碗奔了过来,其中一个还跑到屋里抱来几根棍子。

刘洪起在一旁道:“岂能各打五十大板,打这个不屈”,说罢,指了指一只耳。“还立愣着做甚,没听刘爷吩咐?”,李栩喝道,接着又对刘洪起道:“出去悠悠,刘二姐赶会,咱走着说”。

老管家在身后道:“这稀泥苛喳,滑不溜地”,李栩却已转身向院门去了。

“要分餐,不能中间搁口盆围一圈人,那是喂猪。定是鱼龙混杂,别管好哩赖哩,先捞下再说,往后还需慢慢调理,将好的挑出来管事,遇事不能各打五十大板,我看叫那山羊胡管管事,你却要打他”。

李栩道:“识人用人,刘爷说得透亮”,刘洪起道:“寨中,不,李相公粮饷可够?”。李栩道:“唉,无妨,破船还有三千钉”。

西湖边的垂柳下,向着那轮明月,两个汉子边走边说,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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