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回忆,漫长的回忆。时间太久,过去的日子只剩下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唐佣记得的已不是很多。
临近葭月的辽东,很美,第一场雪未下,难水两岸,秋意浓浓,云很高,就像神仙的脚印。小丘,五颜六色,红黄褐蓝绿,胡乱涂抹在植物上,显得格外灿烂和招摇,可是这个季节的北国却有招摇的资本,她就像一位北方的女孩子,带着洒脱和愠怒,御着猛烈地北风,而翩翩起舞,江水似乎是一弯陈酿,她不时弯腰饮一口美酒,霎时红晕了面庞,轻轻柔柔地挥着手臂,留下打马的少年,拥住孤傲的侠客。她款款地走向他,撩开柳丝样的门帘,此时江畔的柳树叶微黄,更像是精致的装饰,她似乎就要扑到他的怀里,顺着他的脖颈去抚摸他厚实的胸膛,他是个南方人,一路风尘仆仆,相比一月前江南的滋润,如今却是又黑又瘦,此刻,早已承受不住这样的凉意,他似乎是病了,可四面都是荒野,不像是有人烟的样子,就一路走着,沿着湍急的难水河岸,在荆棘丛生的荒原里缓步前行,汗珠湿透了衣衫,又被狂风吸干,他在此处将要丧失最后的体温,此刻,唐佣没有再想唐木公子、妻子和江南,他只是需要一碗滚烫的热汤,一大桶热水,一大炉火,一身干净的衣裳,一个浑身炽热的女子,一张床和厚厚的棉被。他应该是迷失了方向,在上一个镇甸,店家告诉他沿江走三日,遇到一个码头,渡河而去,会有一个更大的镇甸,他已走了六日,江的支流太多,所以至今也没有找到码头,可他却只能往前走,他知道回头只能死在荆棘丛中,被野兽瓜分了尸体。天快黑了,远处有几声狼嚎,若是几天前,他一定不会害怕,可如今,他已断粮两日,他知道一只野狗都足以享受他的美味,何况是一群狼,他走不动了,却不忍将宝剑用作拐杖,跌跌撞撞的走着,翻过一座小山,他知道,这可能是他能翻过的最后一座山了,他不相信奇迹,可是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山下是一片偌大的平原,在江畔的深林里住着一个庞大的部落,隐隐约约有数里地,大都是帐篷,人声鼎沸,有哨塔,有路障,有兵,有武士,有数十条船,数百匹骏马和黑牛,数千人,数万只白羊,他们甚至养了黑熊、狼和老虎,他们的孩子竟然敢骑着老虎四处游荡,他们忙碌着,吆喝着,也许是在筹备着什么,他们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友善,因为哨踏上还挂着许多风干的人头,可他没有办法,只能跌跌撞撞的走过去,哨兵和武士已经发现他了,吹起牛角,召集周围的武士,数十只弓箭早已满弦,他听不懂哨兵的警告,此刻他再也走不动了,沉沉的倒在了距哨踏一百步外的荒原里,所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前去看看。
唐佣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色貂皮长袍,背对着他站着,她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唐佣头疼欲裂,没有心思回忆和追问,他想起身,可浑身虚弱无力,他想喝水,却说不出话来,他有时甚至感觉睁着眼都是一种乏力的疲惫,微微的转动了下眼珠,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大很华丽的帐篷里,帐篷很温暖,挂着一把上等的弓箭,床是虎皮铺成的,有梳妆台,有做工精细的屏风,有许多道帘子,这一定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女子的闺房。可唐佣没有力气去想这些,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四处都弥散着肉香,隐约还可以听到肉汤在铁锅里翻滚的声音,也许这只是幻觉,可是谁能拯救他的胃和喉咙,谁又知道他的需求,白袍人没有转身,似乎并不知道他已经醒来,他不看自己,为何又来守着自己,他不盼着自己醒来,又为何要守在此处,有人要伤害自己,还是有人不愿意我在此处?此刻唐佣只是案板上鱼肉,任人刀俎宰割,他没有反抗的力气,更没有反抗的意识,唐佣只想吃东西,只想喝水,渴,由内心散发出来,他浑身躁动,每一寸皮肤都在干涸,可是却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自己像被曝晒在烈日下,每一寸皮肤都在疼痛,慢慢的再也没有力气撑住眼皮,缓缓地垂落下来,等待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噩梦,他感觉自己走了很远,掉进一个无比深邃的洞穴里,他努力的奔跑,时而看见妻子,时而看见唐木从身边走过,他努力呼喊,却得不到回音,那些熟悉的人仿佛就静静地远去了,他还在不停的下滑,更像是坠落,用尽全力也无法停止下来,人总是要死的,再往下就应该是地狱了吧,他并不害怕死亡,他的家人一定会得到很好的照料,他有些不甘,对不起唐木公子,可为何自己如此可怜,连去地狱都没有鬼差作伴,他又不识路,却不得不沿着路走,他在不停地穿梭在回忆之间,看到孩子出生,看到院子里的梅花发芽,看到木公子舞剑,看到平都镇上的酒家,看到无数只驳船,看到一盏油灯的温暖。后来,仿佛被关进了一间阴冷的监狱,手脚都戴着沉重的枷锁,在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做一个最低级的奴隶,他拼命地让自己逃离,却被一堵墙撞得头破血流,他感觉到这是一个真实的噩梦,他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头痛,甚至能感触到自己的呼吸还有微弱的温度,突然他有感觉自己溺在水中,用尽全力的挣扎,想要露出水面,呼吸空气,可是许久之后,他发现枷锁太重,自己根本不能漂浮起来,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必要去呼吸空气,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条被荆棘绊住的鱼,柔柔的喝着干净且清凉的水,有时候挣扎两下,似乎是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仍然在努力改变着现状,更多的时候就安静着,睡着,为自己的内心装填安逸的生活。再后来,唐佣感觉自己已经沉沉的入睡,睡在干燥的水里,世界一片黑暗,他能感觉到的是他的宝剑并不在身边,一无所有的自己永远是路上的乞丐,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过来,不看自己一眼,就会离开。唐佣再醒来时,已经被换了帐篷,他住在一间比较杂乱平凡但是更加温暖的小帐篷里,唐佣已经可以自如的坐起来,只是略微显得乏力,他的剑就在床头,床,是一架南方的柏木雕做成的实木床,被褥和纱帐都是江南的产物,杂乱的梳妆台在床尾的边上,一个松木架子上挂了许多件青色的衣裳,帐篷中有呼吸声,唐佣和那匀净的呼吸声中间隔着一道白色帘子,他隐约能看见一位曼妙的女子正斜坐在椅子上手托着腮小憩。唐佣轻轻的下床,他感觉浑身舒展,散发着香气,显然已经洗过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静静的拿起宝剑,运功浅浅的走出去,掀起帘子,唐佣虽不解风情,但是也不会愚蠢到惊扰一位美丽女子的梦,睡着的女子总是很恬静,恬静时候的女子最美。唐佣就静静的坐到了女子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救命恩人,唐佣顿时觉得世事无常,悲喜交集,多有五味杂陈,他认识这位青衣女子,即使她褪去了两月前的面纱,唐佣依然知道是她,她可能就是如此的不同,让人在匆忙间记住,却不轻易忘记。女子竟然就是两月前在梅庄遇见的漠北公主的贴身丫鬟,那上次见到的白袍人一定就是漠北公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