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从榻底一寸寸往外蹭,木从心与赵莺莺二人索性坐下看着他,像看着一条卡在墙洞里的狗,不过此君比之前番木从心喂的那头栗子黄,形貌威仪却远远不如了,想到栗子黄,木从心心里一乐,也是面露微笑,赵莺莺转脸看他,格格娇笑。
木从心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此地?”
那人一边向外蹭,一边答道:“小人唤作吴耻,这片儿都知道的。”他说到此处,脸有得色,木从心见状哈哈笑道:“你这号起的当真半分不错,果然是人如其名,佩服啊佩服。但不知为你取名字的是谁,此人洞鉴万里,称得上是有识人之明啊。”言毕竖起拇指,那人见逗笑了木从心,心想活命的把握又多了几分,竟丝毫不以木从心讥讽为意,道:“这位小爷,不怕您笑话,小人在这开封府地面儿上讨生活,一靠脸皮厚,二靠嘴皮溜,小的的老子是群芳楼的龟公,我小时候他便训诲我道‘笑贫不笑娼’,一个人要是死守着什么狗屁圣人道理,那便玩不转了。”这吴耻一边往外蹭,一边儿道:“那时我懂得什么,于是顶撞了他老人家,”木从心本不愿多听他罗唣,但他讲的煞有介事,并不枯燥,便索性听他一听。吴耻继续道:“当时我读过几本书,懂得了几句‘必也,射乎’,找了个由头儿便与他争辩起来,我俩激辩了三天三……咳咳,怎么着也得有一个时辰,老龟公没读过书,终于败下阵来。”
莺莺道:“于是怎的?”
吴耻道:“于是劈头挨了老大一个耳刮子,还累得教我的老秀才丢了衣食。后来我老子对我说,那些什么孔子钻子,朱子狗子的书,读起来满像那么回事,但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就譬如你面对你老子,老子我说不过你可以抽你,抽不痛快,还能打折你的腿子。为什么,因为我是你老子,你对我须讲规矩,我对你却不必讲规矩。以后你到了市井,有的他不是你的老子,但他不讲规矩起来却比你老子还厉害。这些诗云子曰,是叫你讲规矩,这样,他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欺压你,懂了么?”
木从心听完若有所思,他本性淳朴,丝毫未察觉自己言语间已被这混球占了便宜去,但莺莺却懂这些市井斗口的把戏,她不便解说给木从心,只好抬手扇了吴耻两记耳光,道:“当时你老子可是这般扇的你?”
其实吴耻这货,并非胆大之辈,适才言语之际讨了木从心的便宜,实非有意为之,只不过习惯成自然,脱口而出而已,此时挨了莺莺两嘴巴,又听莺莺问话,只道顺着她说便能保命,于是道:“好姑姑哩,您这两下红袖生香,这个这个,长袖善舞,我那龟公爹出手无此美态,但正是这般打的我。”莺莺又道:“好侄儿哩,那你再替你老子看看,你姑姑可是不守规矩的人么?”这吴耻忙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莺莺道:“这就对了,我便是读诗云子曰的规矩人,还不是照样扇你。由此可见,你老子实在是胡说八道,痴人说梦,无稽之谈。”这吴耻到底是乖觉的,道:“对,对,对,所以他到死也不过是个龟公,我就没听他这番道理,因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嗯,这个这个,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木从心听吴耻之老父是龟公,而他情急之下把莺莺唤作姑姑,此比甚是不吉,于是打断了他,也使得《劝学》免遭荼毒。木从心朝吴耻面前虚击一掌,当然并未击实,但掌风已扫的这货面如刀割,几欲窒息。木从心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再有半句不相干的,小心你的小命。”不等吴耻答话,木从心便问道:“这荒郊野岭,你来这干什么?死的那几个是什么人?是谁对你几个下手,他们是干什么的?说!”
吴耻终于从榻下蹭了出来,道:“小爷饶命,您少年英雄,将来……”他一言未毕,木从心挥袖便扫了他一个跟头,道:“这句便是不相干的话。”吴耻捂着脸,张口欲语,似乎觉得下面的话也不相干,于是忍住,又沉思了一会儿,道:“昨儿个,潇湘馆一个新人儿到赌坊揽客,当时赌坊出了点乱子,那新人儿便被人劫走了,昨儿个满城查找不见,有人说看到这俩进了山,嘿,真晦气——死的那几个是一起来寻人的,我们走到左近,突然有人出手袭击,那些人出手好快,五个弟兄都没了。我挨了几鞭子,从那边儿滚下来,正好有个屋子,我就躲了进来。其余的,便不知情了。”
木从心听他说是来追莺莺回去的,但莺莺方才就在他面前,他却不知,可见此人于莺莺身份并不知情,可知此人糊涂,而他遇袭负伤,反向屋中躲藏,若敌人追及,寻到屋中,哪还有半分回旋余地?可知此人江湖经验不足,想来不是什么要紧角色,那么他说自己不知情,应当属实。木从心正思索着,这人又开言了。
“偷袭我们的,据小的揣测,与昨日闹赌坊的当是一路人。”吴耻又道:“而闹赌坊的,想必是张敬之的手下。”
“张敬之?”
“对,青帮大仁分舵的舵主。”吴耻从木从心与其中听出了好奇之意,欲要保全小命,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继续道:“方才小的说,这片儿人都知道小的,你道我真有这么能耐?自来子承父业,我老子是龟公,我自然也是,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处在于,我老子是娼馆的龟公,而我是青楼的——而这青楼,是绿林盟的!”吴耻斜眼瞟了一下,见木从心不置可否,接着道:“绿林盟势力纵横七省,帮主皇甫青云,富可敌国!”木从心这些日子在武林游走,凡涉及皇甫青云,都是武功盖世、天下第一等等,这吴耻冒出一句“富可敌国”,也算新鲜。“为什么,这七省的上到药行、客栈、酒楼,下到妓院、赌坊、梨园子,都是绿林盟的产业!本盟纵横七省,声势甚至压过了当年的丐帮,许是老天爷怕皇甫帮主寂寞,又生下一个帮会,就是青帮。这青帮原也同本盟一样,是由一群抗清义士组成,只不过青帮在北方,本帮在南方。以前两帮不分轩轾,但自这二十年来,绿林盟出了一位皇甫帮主,此人天纵奇才,原本绿林盟称作七省绿林,每省均有一个分舵主,皇甫青云为四川省分舵主所欣赏,接了其分舵主之位。哦,分别是四川、两湖、广东、江西、闽浙七省。皇甫帮主接位之后,颇觉七省分舵主各自为政,有些相距较远的省份,自家兄弟都不识得,长此以往,迟早被朝廷一网打尽,便图谋合并七省。此事在常人眼中万不可能,但皇甫青云毕竟是皇甫青云,历时三年,终教他做成了此事。”说到此处,这吴耻居然一改市侩嘴脸,竖起拇指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于是,七省绿林中的‘七省’二字便不再提,更为绿林盟,并废除七省分舵主,改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下四堂与执法、传功上二堂,自此以后,皇甫帮主指挥各省,如臂使指,得心应手!这时以前持重保守的长老也渐渐改变了对皇甫帮主的看法,事事支持,皇甫帮主得他们之助,更是如虎添翼,绿林盟在他率领下,战无不胜,帮下兄弟个个衣食富足,这个这个,美不胜收!你看,我这么个————”木从心接道:“下三滥,不过沾了绿林盟门下一个青楼的光,居然混出了点儿名堂。可我适才听你讲七省绿林,并无河南,这里不就是河南么,你怎么又说这儿也有绿林盟的产业,这是?”那吴耻尴尬一笑,道:“您取笑,小人正要说。帮里势力大了,自然会与其他帮会产生一些摩擦,青帮便是本帮最大的敌对势力,之前它跟咱们一样,是每省设分舵主,却未及时改制。各分舵主各怀心思,一者受敌,其余或按兵不动,或幸灾乐祸,更有甚者,乃至趁火打劫,这样一来,自然不是本帮对手。别看这样,他们却仍是不安分,时不时向本帮启衅,只不过战一阵败一阵罢了。”木从心道:“真的一阵也没败过?”吴耻道:“嘿嘿,瞒不过您,败是败过一阵,只不过我当时还无福效力于绿林盟下————可话说回来,即便百战百胜,但毕竟以和为贵,后来有位人物出面调停,青帮与本帮终于达成约定,每五年召集一次天下英雄会,两帮之间各种争执不决的大事,大家依着江湖规矩,在手脚上见一分晓,会场即设在江苏。我见您身手,也是习武之人,您不妨猜猜,见证人是谁?”
木从心这下来了兴致,甚么权谋争斗,波橘云诡,他既不懂,抑且不喜,只觉得武林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才合自己的脾性,因此他于稗官野史,前朝武林高人所知甚稔。提到江苏,成名于此的武林先辈,他脑子里迅速地思量着,江苏景色是绝美的,可要说有甚么人能调停青帮绿林盟合起来十二省的争执,可一时不得要领了。
“您不妨往前面的朝代想想——”吴耻道。
“前面的朝代?”
“提醒您一个字儿,燕——”吴耻知道搔到了木从心痒处,便故意卖个关子。
提到燕,木从心先想到了之前行侠仗义的燕飞,想了想觉得不是,燕字?突然,脑中一闪,囔囔自语道:“姑苏燕子坞?是姑苏燕子坞?姑苏燕子坞!”他本想说“姑苏慕容”四个字,但宋距今少说有五百年,休道野史载慕容复疯癫之后,慕容家名存实亡,即或是慕容复未疯,一姓一氏能在武林延嗣五百年,也是难极之事!难道慕容家式微之后,又再中兴?想到此处,他言语中便将“姑苏慕容家”改成“姑苏燕子坞”,毕竟燕子坞存世五百年更容易一些。
“天下英雄会正是设在姑苏燕子坞,调停者跟咱帮主一样是复姓,唤作慕容景行,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木从心越听越是心惊,但转念一想,这吴耻嘴里的话,如何信得,轻蔑一笑,道:“你怕是评书听多了,却把些不稽之谈拿来哄我?你还要命不要?嗯?”言毕作势欲打。
那吴耻却正色道:“这几句确是真话,我赖以立身的虽然是“无耻”二字,可那是对外,这并不妨碍我的忠心,涉及到本帮的事我如何敢胡说?若无这份忠心,绿林盟执法堂御下极严,怎会容我这么个——咳咳,活到今日?忠心便是我可取之处。您还是听我说完。”
木从心听到此处,便不再讥讽于他,点点头,任他继续道:“咱们方才说道两帮十二省,本帮七省已说了,青帮的五省是哪五省?他们是山东信字分舵,舵主杨仗佑;宁夏智字分舵,方惠成;安徽礼字分舵,吴天成;直隶义字分舵,林大江;河南仁字分舵,张敬之。简而言之,就是仁义礼智信,张林吴方杨。昨天闹场子的,今天下手偷袭的,我猜是张敬之的部下。对了,方才死的那几个兄弟唤作吴仁、吴义、吴礼、吴智、吴信,他们人如其名,各有所长。小的推测,许是这几个名字犯了青帮的忌讳,故而遭了毒手。其实要我说,一个名字而已,至于那么较真么,他这一较真,可不是害惨了我这五个兄弟?”木从心却对他的“高见”大大地不以为然,袭击他们的并非敌对帮会,此一节吴耻这喽啰不知情,那也怪不得他,但武林中人将名声颜面瞧得重于性命,这几人身处青帮地界,却取这么放肆的名字,人家不去向这几个较真,却去向谁较真?“对了,你口口声声说张敬之,这个张敬之是什么来头?”木从心道。
吴耻答道:“要说这个张敬之,倒也算得是个人物。青帮当年被咱们打得节节败退,五省中倒有安徽、宁夏二省加上河南半省被咱拿下,据传是张敬之说服其他四位分舵主,向朝廷投诚,与之沆瀣一气,这才赢了一阵,收回了安徽、宁夏两省。这一阵,本帮元气大,咳咳,这个这个,伤了一些元气,正在此时,有人上门找到皇甫帮主,出面调停,天下英雄会的规矩,就是趁着这个契机定下的。而青帮,地盘虽然收了回去,但各个场子却七零八落,急切之间难以恢复元气,眼见帮众四散,又是这张敬之与朝廷磋商,谋下了漕运的差事,北方五省青帮这才稳住阵脚。方才咱们言及调停者乃是姑苏慕容家,您不信。请您想想,两帮十二省,却何以没有江苏?”
木从心这才注意到,整个中华东部之地,除了险山恶水,几乎全被两帮十二省囊括,而江苏富庶几为中华之最,却偏偏没有江苏,这是为何?
吴耻道:“所谓苏湖熟,天下足,更兼天下货殖集散于苏扬二州,是以中华大地,以江苏最为富庶。江苏为青帮势力下的山东、安徽所包围,若要取江苏,理应手到擒来;绿林盟虽无此地利,但若执意要取,量来亦不甚难,可何以两家都不去取江苏进而壮大实力?”讲到这个份上,傻子也猜出是因姑苏慕容氏之故,木从心懒得回答出这个问题以证明自己的聪慧,于是来了个沉默不答。吴耻便自答到:“那自然是因姑苏慕容氏了。”
木从心这才问道:“五代之末确有慕容龙城前辈,创下种种神妙武艺,传至北宋哲宗年间,其不知几世孙慕容博功力虽深,所学亦多,但却出家为僧;慕容复所学却不及乃祖十分之一,即便慕容复功夫悉数为其后人习得,也不见得能保江苏一省不为帮会势力所犯吧?”
吴耻道:“嘿嘿,这慕容复虽不成器,却有个女子对他情根深种,历经坎坷,偏偏在慕容复失心疯之后方得以与之长相厮守。这人虽是秀美绝伦,但毕竟是凡人,百无聊赖之际,便去追寻甚么不老长春术,苦求无果,遂生自创之心。常人若存此念,那不过是笑谈罢了,然而此女与当时的逍遥派大有渊源,又对天下武功十知六七,岂是寻常女子可比?以此为基,虽然不老长春术最终也未能求得,可误打误撞,却在武学理论境界方面有了极大创建。”
木从心听到此处,不由得思绪万千,女子容颜绝美,当然是极大的好处,可转念一想,也是极大的负累。吴耻口中所述的这位女子,若非绝美,便无需顾影自怜,劳神费力,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不老长春术,便能专心与意中人共度余生了,何况有求必有憾,求之不成,徒增烦恼,却又何苦?想到这,木从心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吴耻满脸堆笑道:“不必叹息,三步之内必有芳草,您英俊潇洒,想要漂亮的小娘儿,还少的了了?”吴耻说到此处,余光注意到莺莺正愤恨地盯着自己,急忙改口道:“这位女子所创,自然是传到了慕容复后人手中,但一度因过于艰深而未有人领会。于是她的创见,连同之前求得的逍遥派部分武学便以书册形式流传下来,后不知慕容家第几代后人,聪明绝伦,终于将其融会贯通,但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素不与江湖上其他人等来往,因而少有人知。百余年后,终于到了慕容景行父亲慕容仰止这一代,清兵入关,多铎率兵进犯江苏,慕容仰止便欲独善其身,亦已不能,于是慕容家即在此时入世襄助史可法抗击清兵,但众寡悬殊,慕容氏武艺再高,又岂得与十万精锐相抗?史可法与慕容仰止退至扬州死守,终于不敌,史公殉国,慕容仰止救下史公后人,不知去向。再后来便是‘扬州十日’了,听闻慕容氏又在其中折冲转圜,救下了不少百姓。正是以此名望,才博得两帮十二省之敬,不犯江苏!但也正因抗清之故,慕容氏远遁他乡,不知所在,仅在天下英雄会之际,于燕子坞一现罢了。”
木从心听完,这吴耻所讲,虽种种不可思议,但细细思之,无不合若符节,量来不是虚言,他又沮丧又兴奋——-沮丧的是,自己甫入武林,隔行如隔山,一介下三滥于武林之事所知都较自己为多;而兴奋的是,自己身在十三司之时,万万不会料到,江山代有人才出,要侠剑江湖,又何必掩卷长思,哀叹斯人已逝,武林日衰,眼下这个武林,不也热闹得紧么?木从心初被驱逐之时,万念俱灰,只凭一口要强之气撑着,心头所想,不过是行到哪一步算哪一步罢了,甚至渴望那一日早点来临;而今日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武林世界,里面的一切无不令他心驰神往,他瞬间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