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辛国很小,论国土不过半个赤西,不足大晟四分之一。
大晟刚立时威势赫赫,赤西、辛国以及众多边关小国还是朝中将领们不屑一提之处,短短百年,赤西屠大晟将士数十万之众,而辛国更以迅雷之势吞赤西心脏,犯大晟边境。
春末时,大晟烧毁辛国军粮,并趁乱攻入辛国军营,再次取得胜利,辛国国君仓皇而逃,辛国再退三十里。
大晟国内欢欣鼓舞,奈何南部乱匪无人镇压,频频作乱,容旬既要外退强敌,还要分出兵力来对抗国内内乱,前几次胜利的优势并未坚持太久。
仲夏,永江之战爆发,六皇子亲自领兵冲阵,与辛国将军宋衍、慕近、阔满三人对阵,凭一己之力斩杀阔满,击退敌军,六皇子本人也重伤而归,两国十万将士埋骨荒野。
这一仗,大晟可谓倾尽气力,辛国重创,溃退之时已显露败势,而大晟六皇子提剑矗立于大军之前时,大晟将士军情沸腾,竟隐隐露出开国时的霸烈之气。
一时之间士气昂扬,境内都说,辛国已败。
正在大晟将士之威风宇内莫敌之时,六皇子重伤初愈,居然在自己的营帐中遇刺,几乎丧命当场。刺客不知从何而来,一击得手便要自尽,被陈如善狠狠抓住匕首,断绝其路。
同时,有消息传来,四皇子暴病而亡。
一个月后,二皇子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正好此时,行刺六皇子的刺客在严刑拷打和陈如善全力追踪之下,顺藤摸瓜,查出的却是太子门下客卿之一。
六皇子听闻消息时,血色尽失,狂喊一声“可悲可叹!”
却始终未露杀心。
刚有小胜,情况未朗之时,太子竟露出如此抢食之态,迫不及待行鸟尽弓藏之举,虽有容旬三缄其口,全军震怒之下,消息仍飞速蔓延,五月,太子出巡,遭刺客刺杀,身首分离,形容惨烈,刺客得手后挥刀高呼:“如此太子,天理何容!替天行道,岂不快哉!”
初秋,容旬尚未大好,辛国再犯,势如破竹,大晟退守隐川城。
十日后,辛军攻城,六皇子带伤出征,浴血奋战两天一夜,神鬼不可挡,血流如注而不倒,生生将辛国王师逼出关外。
日出之时,辛国国君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以一骑千里之势,穿过血海尸山般的对阵将士,一箭射入六皇子心脏,一刹那,天地为之安静。大晟将士在瞬间的沉默后爆发般狂卷起来,陈如善战死当场,众将士群龙无首唯有以死拼敌,一时之间将辛国死死压制。
四天后,辛国惨胜。
——
时间回到最后一役的前夜,容旬待夜深人静时,从怀里拿出一小叠手书,这是石川海临死前交给他的遗物——两份详细的人名列表。
“起云,你是大晟唯一的希望,我以前怕你太早思虑那些阴谋算计,却不想最后要这么匆忙给你。”石川海当时中毒已深,容旬偶然得知那毒名为艳骨,正是因为中毒者“皮肉尽烂”、“骨红似血”,他看着石川海的笑容,还有一层层衣物依然挡不住的斑斑血迹,想着石大哥你该有多痛?
但是他说不出来,他只能强笑着说:“石大哥,你快好起来打野味给我吃,别成天瞎琢磨。”
石川海勉强一笑,自顾自的交代道:“你也是时候知道这些了。这一张是朝中支持你的大臣名单,上至张丞巍老,下至七品官吏,我只匆匆列了十分可信之人,其他详细的,幼弟径林会再告诉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支持你的人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只要你想,随时大有作为。第二张是从我父亲开始就铺出去的暗线,大晟、赤西、辛国都有,这两张表上的人你要熟记,万一之时,也有自保的力量。”
容旬看着密密麻麻的两张纸,极力克制就要流出来的眼泪,石川海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慢慢说道:“你若真心当我是大哥,我只有一事要你答应。”
“……石大哥是容旬唯一的兄长。”
“那好,你需答应我,若非战死,无论何种情况,你都要好好活着。”
容旬皱了皱眉,他早已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除了战死,自己想必不会有别的死法,他点了点头,不忍说话。
石川海便笑了,不到三十岁的人,笑容里满满的疲累和欣慰。
那晚,容旬抬头看着弦月高垂,回想起某次石川海告诉自己,当年他从军离家时,老夫人将他的字从广泽改为涉归,如今,石大哥涉水魂归,却再也不是老夫人期待的样子。
他将石川海的遗物再一次细看,依依不舍的就着烛火烧毁了。
然后他从怀里拿出另一张纸条,打开来,不敢细看,也就着火烧掉了。
火光明灭间,那无头无尾的纸条收缩着显出字迹来,似乎只是某人偶有感想,提笔而就,上面写着:“今日弦月微明,似笑且静,便想起容大哥,望你一切安好。”
自己不能安好了,容旬看着明灭的火光吞噬这张两年前的便笺,如此想着。
章北,不……他大约连名字都是假的,他不能理解,这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自己认识?若是协助大晟只不过为了让大晟能与赤西拼到最后,那晚爬过墙头,出现在京郊行宫的“章北”,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让来升给自己递上信,告诉自己“先伤你性命者,兄弟也。”
难道只为验证当初他所说,不杀人者终被人杀吗?
他甚至派人去救石川海……
容旬想不通,也越来越不敢想。
两天以后,当那个人身披玄甲,持弓向自己奔来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看着那个人,看着箭矢从他手里裂空而至,听着身后将士的怒吼,身体一动不动,他知道那人瞄准的是自己的心脏。
那便死吧,他想着,马革裹尸,不算辱没了石大哥的遗愿。
——-
十年守关,至死未失一寸国土,辛君感念六皇子镇国威卫之英名,收其尸身入殓,停放于郡州。据传,六皇子全身大大小小近百处伤口,无一处完肤。
六皇子之死传回景都的当天,宁王王府千金便于当夜自尽而亡,宫内,长乐公主跳入荷花池,尸骨无存,几名宫人随即引咎自尽。
大晟再无可依仗如六皇子者,内忧外患却愈演愈烈,倾倒之势如摧枯拉朽。
春节未到,辛国兵临景都,大晟皇帝召集众皇子皇女,畅饮一夜后杀子自焚,宫人四散奔逃。
第二日,辛兵破城,将门之后石径林率散兵抵抗数日,重伤而亡,尸体不知所踪。亡国之日,张丞相与巍阁老率众臣,集结于太祖立国之时的万字丰碑前,撞碑殉国。
大晟建国两百余年,未有如此凄凉年节。
等到春暖花开,年仅二十岁的辛国新帝龙修君临天下,合三国为煌煜,改景都为京都,以此为国都,连发数道命令,禁屠扰、休徭役、改官制,不到一年,万象更新之势已成。
登基不久,新帝将前朝皇族并六皇子容旬的遗体,一同葬入城外皇陵,下令不得惊扰。
过往十数年的战争阴影,似乎悄悄退去。一个时代终于结束,一个时代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