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陷定州的第十天下午,宋衍照例巡城一周,然后登上城墙,遥望片刻漯山的方向,两天一夜拿下漯山定州,除了敌人技不如人,也有煌煜近七万将士的血。
那天,攻城战鼓擂起时,宋衍率先领兵向前冲去,邢邺和容旬则分头向城墙两侧攻去,龙修压阵,见机发起第二次冲击。
很快,定州中将被他们逼了出来,一时间杀声震天,但煌煜离城门尚有很远的距离。快到中午时,煌煜士气明显低迷起来,龙修挥刀出阵,开始第二波冲击,宋衍见状急忙回防,尽量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为他掩护。
当时,他看到邢邺和容旬两队人马已经被压制住,不由得心急如焚。龙修连连挥刀,试图冲破敌军向容旬一侧支援,突然,容旬从左翼冲杀回来,直奔龙修,勒马之际几乎人立起来,顷刻间便有好几个人向他马腹砍去,龙修一惊之下脱口喊道:“容旬!”容旬却双手各持刀剑,或掷或挥,惊险脱困,冲龙修喊道:“你听着!日落前你必须攻到城门口!”说完,调转马头顺来路杀了回去。
龙修一愣,随即想到什么,喊道:“回来!”
容旬头也不回,银甲在冰雪阳光中明亮得刺眼。龙修策马欲追,宋衍已经跑到他身侧急急阻止,只见他睚眦欲裂,挥剑狂喊:“进攻!进攻!”自己已经如煞神一般冲向城门的方向。
再后来,城门破了,煌煜将士如潮水般涌入城中,冲到城墙街巷开始占领。宋衍进城时,见到城门下容旬的银甲几乎要被血染成红色,身边一圈将士还剩不到一半,个个头发都几乎结成一整块冰,一望便知是从水中爬出。
后来宋衍才知道漯山上有一处溪流,被定州引入城中蓄起使用,城外数里地就是地下水道的入口,他们曾经看过地图,但并没有时间去勘探,容旬的做法,大胆又冒险。
当时,龙修下马便向容旬冲了过去,恨不能揪其衣领,怒喝道:“你不要命了这么乱来!”
容旬将他的手狠狠拂开,冷笑一声喝道:“听到打仗就亲征,是谁先乱来的!?”说罢,转身便冲进队伍跑走了。
宋衍看到龙修瞬间呆立原地,不敢让他发现自己听到一切,刚好看到邢邺从身后追上,两人一打眼色,一左一右向城内冲去。
一转眼,定州一战已经过去十天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里了,陛下中的毒要不要紧。宋衍想着,却看到一个士兵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交给他一封密信,说是陛下从永州传回来的。
他拆开一看,良久,呆在城门上不知如何是好——陛下果然知道自己听到了一切。
当晚,慕近率军到定州会和。三位将领在城墙头喝酒,慕近见宋衍心事重重地样子,关切的问道:“宋大哥,你怎么一脸心事?”
宋衍露出愁苦迷茫之色,说道:“这次与那位容先生并肩作战,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啊?啊!你说那位?”慕近大剌剌的反应过来,喝了一口说道:“可不是,真像啊!宋大哥他都不在了,你可别乱想。”
“我不是想这个,你没发现吗?这个容先生与陛下一个营帐,同进同出的,再想到咱们陛下那位贵妃,也是姓容……”
“嗯?”慕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喃喃说道:“可是容先生是男的。”
宋衍撇撇嘴,说道:“是啊,但你什么时候看到陛下对人这么特别过……?”
“你是说……”慕近眉头已经快揪到了一起,好半天,他一跃而起,惊呼道:“你是说容先生就是咱们贵妃娘娘!?”
这句话从中气十足的慕将军嘴里喊出来,传达的范围比战鼓还要大些。宋衍仿佛听到来自四野八荒的寂静,眨眼说道:“闭嘴!”
慕近这才知道自己喊得太大声,老脸一红,大笑起来说道:“玩笑!玩笑!哈哈!”心虚的扔下酒杯巡防去了。
宋衍有些抱歉的看着师弟的背影,慢慢的喝了一口酒,琢磨着这个消息走漏得会不会有点太过“直接”。一旁一直沉默的邢邺突然问道:“你们所说那个人,可是前朝一等侯,镇国威卫大将军?”
宋衍点点头:“是。”
邢邺又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记得那位殿下人称玉面修罗,叫容旬,字起云。”
宋衍又点了点头说道:“是。”
邢邺便沉默下来,随陛下悄然回京的这位容先生,名叫容起,面具下的半张脸,俊秀如玉。
这天晚上,容旬与龙修的马车正行驶在夜晚的官道上,永州在他们的身后已经看不见了。
这几天来,龙修低烧不退,但还能时常保持清醒,他看着容旬深陷的黑眼圈,有些心疼的说道:“你睡一会,我叫你。”
容旬摇摇头说道:“我刚睡过了,你安心躺着。”
“容旬……”龙修叹了口气,说道:“我没那么容易死,你不要怕。”
“我不怕,”容旬说着,语气中突然多了狠厉:“你这几年逼我至如此,你要死也会死在我手上。”
龙修一笑,抬手摸着容旬胸口垂下的一缕黑发,说道:“我这条命,你随时拿去。”
容旬看了他一眼,说道:“睡吧,我还指望你的大夫帮晴天调理身体呢。”
龙修便点点头,将容旬也按下半卧着,这才又陷入昏昏沉沉的噩梦里。
容旬闭上眼睛,石川海的身影一直在脑海里晃荡,他想起他最后的日子坚持将自己拒之门外,想起那些将士悄声说着“骨红似血”,想着他的骨灰那么轻……好不容易赶走这些记忆,又想着龙修若死只怕煌煜大乱,但是他若真的死了自己也就彻底自由了,呆愣片刻,又想起去年偶尔在那茶馆里,听着歌女唱道“平生只识这几人,却是几人都故去。”
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
十天后,风子游在雍州城外的官道上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驶来,一片小小的玄色金边旗帜飘在马车上,心中激荡,急忙策马冲了上去。
当帘幕掀开,他看到容旬小心护着卧在他腿上的龙修,一张脸青白凹陷,几乎不成人形,看到他,容旬拽住他的手臂,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风子游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转手握住他的手腕,一边凝神听着脉,一边慢慢说道:“七分。”
容旬这才一弯嘴角,说道:“好,”安慰似的念着:“当年我只有五分你也救过来了……”说完,就睡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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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睡,就是小一个月。
当他醒来的时候,看到龙修、安公公、三个胖乎乎的小皇子,还有风子游那万年不变的下垂眼,大大小小的全盯着自己。
全身疲累,仿佛睡了百年似的。
龙修将他扶起来,端过水一口一口喂了过来,容旬见他与往常一样,一时愣住了,好半天才问道:“你……你好了?”
龙修点点头,探身在他额角轻轻一吻,那边风子游已经平平淡淡的开了口:“他只是中毒,你新伤旧病的,比他还严重。”
“…已经过了多久了?”容旬看着风子游,这才知道又过了一个月,算来从自己奔赴边关,已经四五个月了,急忙转过头来问安公公:“长乐那边,我这么久不写信她肯定要担心的。”
安公公安慰道:“虽然存信不够,奴才前阵子安排了南边特产送过去,只交待说信丢了。”
容旬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小皇子们等了许久,天铭已经按捺不住,在嬷嬷怀里扭着要过来。自从突然多了一个爹爹,三个孩子都十分缠他,尤其是幼子天铭,比晴天还要粘人。容旬见他瘪着小嘴,望眼欲穿的样子,便伸手对几位嬷嬷说道:“抱来吧。”
嬷嬷们行礼走过来,天铭带头直接从嬷嬷怀里蹿出来,扭到床上就要去抱容旬,另两个许久不见,竟也跟着有样学样起来。
眼看三个孩子都往龙床上滚去,安公公心里一紧,却见龙修并无异议的样子,就没有出声,只是等天铭迈着小短腿站在床头,对着容旬脸颊就是一个口水黏黏的大亲吻,龙修眉头一皱,起身,一手一个将他们扔回嬷嬷手上,说道:“该睡午觉了,带下去。”
三个皇子一向对龙修有点怕,被扔回来也不敢哭,容旬见他们一脸委屈,说道:“让他们在这里睡吧,”说着,看一眼龙修不太高兴的表情,问道:“……要不我过去陪他们?”
龙修眯了眯眼睛,终于回头对三个稚嫩皇子咬牙切齿的威胁道:“敢吵闹就扔出去。”
容旬面无表情的眨眨眼,不知怎么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