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轩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态度不好,放缓语气解释:“梅若手腕细,戴不住,所以戴在脚上了。”
“这手链是照敏敏的尺寸订做的,她当然戴不住!”
说这话的时候,郭凤英斜了梅若一眼。以前,她对这个单薄、乖巧的孩子还有几分怜悯,可此刻,竟是说不出的厌弃!
梅若蹲在那,她虽低着头,还是感觉到了那道不善的目光。脸颊、耳根早已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忍住了。
还好,玉链子终于解了下来。她暗中咬了咬唇,然后才站起身,面上带着僵笑:“季文轩,这手链……还是你留着吧,阿姨说的对,它不适合我。”
“已经送给你了,就是你的!”季文轩黑着脸不肯接,赌气地瞅着自己的母亲。
郭凤英更来气了。儿子一直让她引以为傲,他聪明、阳光,成绩优异,长这么大还没让她闹心过。如今竟……
如果只是钱财问题,她也不会计较,可现在的问题是:儿子中意的人显然不是她早已选定的未来儿媳。
在这个问题上,她绝不能退让!
“怎么了,都跟乌眼鸡似的?不就是一条手链吗,小轩轩和梅子青梅竹马,送给她也没什么,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要留着自己戴?”
郭老爷子背对着梅若和季文轩,此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各怀心思。梅若因那句“青梅竹马”有些羞窘,心里反思:她该和季文轩保持距离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
季文轩则既欢喜又不满地说:“外公我都17岁了,别老叫我小轩轩!”
“爸,你不了解情况,就别瞎搅和了!”
郭凤英也不满地瞪了郭老爷子一眼,然后嫌恶地睨着梅若,心里愤愤地想:男人都一个样,就喜欢这种外表柔弱的女人,也难怪,她的丈夫、她的父亲都更中意郝梅若。
“我怎么瞎搅和了?”郭老爷子回瞪了女儿一眼,然后拍拍自己的肩,扭头对梅若说,“丫头,别管他们,快给爷爷捶捶,今早多睡了会,全身不得劲。”
郭老爷子的话,让梅若略微自在了些。虽然她此刻恨不得立刻消失,可她知道,如果就这样离开,只会让事情更糟。所以,她强行将玉手链塞在季文轩手里,然后硬着头皮去给郭老爷子揉肩她打小就跟郭爷爷亲,这样的举止最常见不过。
见儿子僵立在那,横眉冷对,丝毫没有将玉手链给赵敏的样子,郭凤英赌气地说:“已经在脚上戴过了,还还回来干嘛?”
她说着,解下自己手腕上的红色玛瑙手链,“敏敏,这串玛瑙手链也是你季叔叔从新疆带回来的。”
“郭阿姨,我……”
赵敏心情复杂地怔在那,此刻终于回过神,却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一直以为,她和梅若之间,季文轩喜欢的是她。首先,她和季文轩同年同月同日生,而梅若晚一天,单从这点,就说明她和他更有缘分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季文轩对她从来都是温文有礼、体贴照顾,相反,他对梅若并不是太有耐心,虽然也很照顾,但稍有不如意便恶言相向。
此时她才明白:他对梅若的不耐、霸道、甚至训斥,都是因为他更在意对方……
郭凤英打断了赵敏的思绪:“阿姨知道,这手链对你来说算不上贵重东西……但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来,我给你戴上。”
说到“贵重东西”的时候,郭凤英故意停顿了一下,并斜了梅若一眼,意思很明显:手链对赵敏来说不算贵重,却是她郝梅若承受不起的。
梅若不傻,又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她杵在那,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双手也有些不听使唤,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我家里有事,先回去了。郭爷爷再见,郭阿姨、沈奶奶、敏敏,季文轩,再见!”
她说着,脚步僵硬地往门口跑去,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消失在门口。
“郝梅若!”
“轩儿!”
季文轩想追出去,被季母叫住。对上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再看着一脸茫然、无辜的赵敏,他再也迈不开步子。
“阿姨,这手链……不适合我……”
赵敏终于出声,制止季母。
郭凤英既懊恼又泄气地停下动作。那条和田玉手链是照赵敏的尺寸做的,可这玛瑙手链给她自己量身订做的。她手腕细,她戴正合适的手链、戴在骨架偏大的赵敏手上自然有些勉强。
她刚才是气糊涂了,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市是一座山清水秀、资源丰富的山城,二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个小县城,后因部队驻扎,水电、有色金属的开发,迅速发展成一座规模不小的新兴城市。
流经市的翠江,是本省第二大河,由于河床的地势险峻,修建在市的水电站年发电量达几十亿千瓦,是本省重要的电力资源之一。
此时此刻,梅若坐在水电站大坝上游的浅滩边,抱着膝盖掉眼泪。
这里离随园小区好几公里,从季家出来之后,她没有回家,而是一口气跑到了这。
从很小开始,有心事的时候,想哭的时候,她就会来这搬进随园小区之前,驻君部队的家属小区离河很近不同的是,以前,她的难过是因为那个没有温暖的家,是因为父母的冷待,而这次……
一直以来,季家对她来说,是最温馨、最愿意去的地方,比赵家更具吸引力。跟赵父的冷酷寡言、赵母那微不可察的敌意相比,季家的人对她都很好。季叔叔、郭爷爷就不用说了,郭阿姨待她也还好。当然,她对赵敏更好。
正因这样,半小时前发生的事,对梅若来说太突然,也太意外。她怎么都想不到,罗汉玉手链是季文轩私自送她的,更想不到,季母会那样刻薄地说她……
怪她欠考虑,昨晚不该收下手链。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季叔叔带回家的首饰,怎么可能是廉价的小玩意?
泪珠滑下脸庞,滴落在水面,扭曲了倒映在水里的那团身影。梅若抬手想去抹泪,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包纸巾。
她诧异地扭过头,还盈着泪水的眸子里映出她最讨厌、最不想见到的那张脸。
“你怎么在这?”
问这话的时候,她窘恼地揩掉眼泪。
见她不接纸巾,祝允明也没勉强。他不紧不慢地在她旁边坐下,望着水面说:“我看见你从小区跑出来,就一路跟了来。”
昨天那样被她甩掉,他很不甘心,所以今天又找了来。正犹豫是在小区门口守株待兔、还是直接找上门,就见她眼睛通红、步履凌乱地从东区跑出来。
想到自己的狼狈都被他看到了,梅若恼羞成怒:“你……你跟着我干嘛?”
祝允明扭头瞅着她,眨了眨眼,答非所问:“我记得,你以前跑步从来不达标的,今天怎么跑这么快?害我差点没追上。”
梅若瞪了他一眼,脸转向河面,决计不搭理他。反正,当年她最难堪、最耻辱的处境都被他看到过,不在乎这一点了。
祝允明丝毫不在意她的冷待,又说:“你刚才从谁家出来?赵家还是季家?”
他听隋义说过,赵、季两家都在东区。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她到底是从谁家出来的?看她的样子,显然是受了委屈。
“……不要你管!”
明明打定主意不搭理他的,可他的话,让她忍不住回了一句,语气蛮横的。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总能一下子戳中她的痛处。
“是赵家吧?赵敏的妈妈给你脸色看了?”
祝允明凭着自己对赵、季两家的了解,猜测地说。
“别瞎说!”梅若下意识地否认,然后又气鼓鼓地说,“关你什么事?”
她说完,“嗖”地站起来,准备离开。奈何,她从小就有轻微的贫血,起身猛了顿觉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水里栽去。
祝允明忙双手拉住她,“哎,怎么了?……头晕?”
梅若撑着额头,待眼前恢复清明,立刻甩开他的手:“不要你管!”
这一句,到底气势弱了些。不过,她瞥了一眼某张欠揍的脸,心底的那丝歉意顿时没了:如果他不来打扰她,她至于起身过猛么?
祝允明无视她的不友善,只疑惑地追问:“难道是季家?季文轩他……欺负你了?”
最后一句,他的声调明显拔高,让人很难不明白他说的“欺负”指什么。
可偏偏,梅若就是没理解他的意思。她瞪眼看着他,讽刺地说:“祝允明,你以为季文轩跟你一样吗?他才不会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祝允明略松了口气,疑虑却更大了。
“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祝允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狗拿耗子?”
梅若以为,自己的话够损的了,祝允明该气得直跳才对,可出乎她的意料,对方竟没有一丝生气的样子,还咧嘴笑着说,“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闲事?不对吧,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同桌好几年,怎么也该修了五百年。你我这样的关系,怎么能说多管闲事?”
除了无语,梅若别无对策。她也懒得瞪他了,转身准备走人。
“郝梅若!”祝允明再次拽住她的手,脸上难得的正经,“我不知道你在季家遭遇了什么事,只想跟你说一句:不要为别人的不当或卑劣行径而委屈自己!这世上没人能剥夺你快乐的权利,包括你父母。”
对上他认真、诚挚的目光,梅若彻底怔住。
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没人真正清楚她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连她的赵哥哥,也只是以为她的父母缺乏责任心。
也没人看得到她内心的煎熬、知道她有多不快乐,在所有人眼里,她一直是成绩优异、性格乖巧的好学生。
她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眼底除了一丝不确定,还有涌动的酸涩和泪水。
祝允明索性说道:“我知道,你在家过的不好,你爸爸根本不配为人父!还有你妈妈,没有责任心,没有爱心……”
“你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梅若打断他,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此刻的激动,是因为委屈、还是被人窥探了隐私的羞愤。
“我没胡说!你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很早就知道了……”
祝允明扶住她的双肩,除了安抚,还担心她跌到水里。
九岁那年,目睹她父亲打她耳光的时候,是他人生中最震撼的一次。他怎么都想不到,现实生活中会有当父亲的那样对自己的女儿,而且还是一向伶俐、乖巧的女儿。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她是不幸的。之后的很多小细节,更让他猜到她在家的遭遇。
“……那件事,我很抱歉。我没想喊我妈来,是李老师怕担责任、硬是通知了我妈和你爸。我也跟我妈解释了,是我招惹你在先,我没想到你爸会那样……”
梅若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早就在眼眶打转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她打开他的手,失控地吼着:“不要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也不想看到你!”
她只想离开这里。奈何,此刻她身在浅滩中央的大石头上,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根本看不清通往岸边的石桩。
“小心!”祝允明拽住差点踩空的她,将她抱在怀里,“梅若,你别激动!我说这些,不是要打击你、或者让你难堪,我是……”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从来没有羞辱她的意思,小的时候,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就是喜欢捉弄她,喜欢激她跟他斗嘴,大了才慢慢明白:他只是希望她能多看他一眼,多理他一会。
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转学之后,他连见她一面都难!
理了理思绪,他接着说,“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快乐。摊上这样的父母,是很不幸,但没必要因为他们的不堪,影响你的梦想、你的人生态度。”
“……你已经高三,等上了大学,就能自由支配自己的人生。到时候,那些不快的事,那些不值得你尊重、亲近的人,都可以统统抛在脑后。”
“……我知道你一直很坚强,可我觉得,你还可以更洒脱、更快乐一些。人的一辈子是为自己活,别人对你好,你就对别人好别人对你不好,你大可以无视、甚至反击,就算暂时没有能力反击,也不必委屈自己、影响自己的心情,因为那不值得。”
梅若完全被他的话震住,都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被他从身后抱着。他的话,正中她的心事,更让她心里豁然一亮。
她也希望自己更乐观、更洒脱,可是,父母的冷漠、赵母的敌意、还有刚才季母的羞辱,都是她心头的刺。她越是渴望得到他们的肯定和关怀,越是想和他们好好相处,那些不融洽越是让她觉得委屈、难过,也越让她茫然、无措。
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快乐?
如今听祝允明这么一说,她突然明白:既然他们都不在意她、排斥她,她又何必在意和他们的关系呢?
祝允明继续说:“你可以像对待我那样对他们!你对我,不是一向都很不客气吗?”
说到这,他突然有种膨胀的自豪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从不保留她的不快和厌烦。
随即,他开始发呆,忘了往下说。这是他第一次如今亲密地贴近她,臂抱间的温软触感,让他情不自禁地箍紧了胳膊。
他胳膊上的力道,终于让梅若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她本能地用上了赵笃教她的防狼招式:脚下狠狠一踩,同时胳膊肘猛地一掼。正处于神魂弛荡之中的祝允明完全没防备,噗通一声落水了。
“啊噗……郝梅若,你!……”
哗啦的一阵水声过后,祝允明挣扎着在水里坐了起来,又惊又怒地瞪着梅若。
幸亏是在浅滩,水深不到半米,水流也不急。不过,足以让落水的人全身湿透。
意识到自己又对祝大公子动手了,梅若先是小心肝一紧,然后对着落汤鸡似的他,噗嗤笑出声来。
片刻后,梅若踩着石桩回到岸边,祝允明也趟着水,往岸边走。
“哈哈!”看着发梢直滴水的他,梅若又忍不住乐了。
“你还笑,快拉我一把!”祝允明把手伸给她,“我肯定是上辈子欠你的,总是被你欺负。”
梅若拉他上岸,然后甩开手说:“是你自找的,谁叫你……招惹我的!”
祝允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真是狗咬吕洞宾,我刚才是帮你,怕你掉水里……”
额,至少本意是如此。虽然后来……有点情不自禁。
“我也不是故意的。刚才完全是条件反射。”说到这,梅若扬了扬下巴,“我可警告你,以后最好别惹我。我才学了防身术,你以前都打不过我,现在更别想了!”
“我打不过你?”
祝允明瞪圆了眼睛。这女人真不知好歹,他一直让着她,根本没想真跟她动手,不然,当年能让她打得眼角上方缝了两针吗?
不过,看着心情大好的她,他突然觉得自己吃点亏也值了。还想再说什么,鼻子一痒,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啊糗、啊糗!”
“别嗦了,赶紧回家吧!”
梅若顾不上得意了。落水的滋味她是切身体会过的,河水冰凉,即便是大夏天,也容易感冒。
见她脸上透出难得的关切,祝允明
心头一热,他突然抓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干嘛?”
由于他的手冰凉,少了些许男女授受不亲的尴尬,梅若没有立刻甩开他的手,只凝着眉、疑惑地瞅着他。
虽然曾经同桌好几年,梅若其实从未认真打量过他当然,大眼瞪小眼的情况除外。此刻如此近距离、如此平静地看他,她突然发现,她的旧同桌长得蛮祸害小女生的。
季文轩属于清秀中带着英气的,给人以清冷的感觉而面前这位,细眉、菱唇、狭长的眼线、略显小巧的鼻梁,俊秀中带着柔媚,让人觉着温润可亲。
梅若正想讥笑他长相中性,又注意到他左眼角上方的淡淡疤痕那是她的“杰作”。
想想当年的事,虽说是他招惹她在先、害她挨了父亲的耳光,可毕竟,她差一点就打瞎了他的左眼。再者,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怨不得别人。
这么一想,梅若心里突然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以前的事就别提了,都过去了。不管怎样……祝允明,今天,谢谢你!”
他刚才的那番话,给了她很大触动。她从未想过,她最讨厌的、视之为唯一敌人的人,竟是最了解她的人!
“那我们……是朋友了吧?”祝允明激动地抓紧她的手。
梅若眨眨眼:“算是吧,如果你不再欺负我!”
额,似乎每次发生肢体冲突,都是她占上风。这么想着,她纠正说,“不再捉弄我。”
“你要是拿我当朋友,我自然不必……”再用那种幼稚的方式吸引她的注意。
祝允明还想再说什么,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梅若忙说:“别耽误了,赶紧回去吧。”她说着,四下一望,“去桥头吧,那里好打车。”
“等等!我这个样回去,我外婆还不得担心死啊?再说了,从这到我外婆家,最快也得20分钟,穿着这湿衣服回去,不感冒才怪!”
“那怎么办?”梅若觉得他说的有理,有点急了,“有没有离这近的亲戚或朋友?赶紧找身衣服换上再说。”
祝允明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像磁力线一般,“那边好像有个市场,你帮我买套衣服来。我去前面的桥墩下换了,这不更省事吗?”
“也是。那你等着,我去买。”
“好,我在桥墩那等你。”
目送着匆匆跑开的苗条身影,祝允明眼睛亮晶,嘴角溢出满满的笑意。只是,这样的惬意,很快被不可抑制的“啊糗”声打乱了。
梅若拎着一包衣服,眉心紧拧、粉唇微撅地往回赶。
她居然给一个大男生买内
裤!她到底哪根筋不对,干嘛给他跑腿?
“啊糗、啊糗!”
远远地听见这声音,梅若不由地加快步伐,顾不得懊恼了。只是,待看见祝允明,她双脚猛地定住了。
较为隐蔽的桥墩一旁,全身上下只剩一裤
头的祝允明正动作生硬地拧着手里的湿衣服。
看见梅若,他咧嘴一笑:“回来了?快把衣服给我。这里风真大呀。”
“你……”
梅若看着几乎全裸的他,差点闪了舌头。她将手里的袋子朝他一扔,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