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祝允明被送去医务室,左眼角上方缝了两针再后来,祝母来了,郝父也被喊了来……
后面的事,梅若一直不愿多想。父亲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就一记耳光,当时,她瘦小的身体几乎飞了起来,撞在两米外的墙上。她当场休克,小便失禁……
那年,她才九岁。
事后,她唯一庆幸的是,当时在场的人除了班主任和祝允明母子,再没别人。也正因祝允明是那场劫难的始作俑者、是唯一见证了她最难堪、最耻辱的时刻的同龄人,从那以后,他便成了她唯一的敌人……
拥挤的公交车上,梅若望着窗外不停地倒退的行人、建筑,痛苦地关上记忆之匣。
“你……没事吧?”
不知何时,祝允明挤到了她身边。很少挤公交的他很不习惯此刻的处境,扶牢站稳的同时、极力避免与其他乘客亲密接触。可尽管如此,他没错过梅若脸上的沮丧和痛楚。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但他笃定: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内心。她皱一下眉,他就能感觉到她的心痛她勾勾嘴角,他就能感受到她的坚强、她的自励。
他的出声,让梅若暂且抛开一切情绪,整个人进入了戒备状态,像抖开了全身的刺的刺猬。
“你怎么在这?……你跟踪我?”
“拜托,这公交车是你家的吗?你能坐,我就不能坐?”
“……”
正巧车子到站,梅若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她一屁股坐下去,将脸扭向窗外,不再搭理某人。
祝允明挪到她跟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白嫩的脸蛋,卷翘的睫毛,小巧挺直的鼻翼,两年不见,她越发楚楚动人了,就连冲他竖眉瞪眼、撅嘴咬牙的样子,都让他欢喜莫名。
“……我说,你该不会是心理变态吧?怎么那么喜欢被她骂、招她恨呢?”
曾经,隋义这么说他。祝允明想:他好像真有点心理扭曲,不然,为什么她对他客气、或者置之不理的时候,他会很不舒服,相反,她对他泼辣蛮横的时候,他反倒兴奋不已?
梅若不喜欢他站她旁边,可是,她实在不想再跟他斗嘴,否则真该冲他吼一句:离我远点!
可是,接下来的事,让她不能不抓狂行至十字路口,公交车一个急转弯,祝允明几乎坐在了她身上。
“你干嘛?快起来!”
祝允明本来有些窘,一面挣扎着站起、一面在心里抱怨公交车太烂,可是,看着梅若恼羞成怒的样子,他突然来劲了挣啊扭啊,就是不起来。
他本来就比她高大半个头,如今坐在她腿上,更拉大了身高差距。梅若对大山似的压在她腿上的人又是推又是捶,却丝毫不能撼动半分,急恼之下,她想起赵笃教她的防身术,手伸向祝允明腋下以两人此刻的姿势,她只能攻他这个弱处。
怕痒的祝允明几乎弹了起来,然后被梅若顺势一推,四脚八叉的摔倒在地。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司机也被后面的动静吓了一跳,高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梅若也被吓到了,提着心懊悔不已:不是早就对自个下死令了吗,在与祝允明这个无赖斗争的过程、只动口不动手!
还好,下一秒,祝允明的反应让她大松了口气他一跃而起,冲到她跟前,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吼了一句:“郝梅若!”
梅若上下打量他,见他不像伤了的样子,又恰巧公交车到站,她想也没想,一溜烟似的下了车。
“哎,还没到随园小区!”
祝允明一面质疑、一面也跟着下车。
林荫人行道上,梅若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那个害她提前下车、此刻还阴魂不散地跟着他的人。
不过,气归气,她决计不理他,也不会质问他为什么跟着她,因为她知道,他肯定会厚颜无耻地说:“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能走?”
她倒要看看,他能跟到什么时候!
祝允明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一路,无论他说什么,梅若都置若罔闻。眼看就要到随园小区了,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跟她分开。
“郝梅若!”他突然追上她,拦住她的去路,“我明天就回市。”
梅若绕开他继续走,心里翻白眼:他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关她事?
祝允明又拦住她,“我屁股疼,刚才在公交车上摔的。”
梅若终于忍无可忍,瞪着他说:“祝允明,你到底想怎样?”
祝允明眨着眼,似乎很无辜:“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跟他吃饭,她会消化不良的。
“那你请我?”
“做梦!祝允明,我警告你,别再跟着我!”
梅若刚喊完,一辆车牌为白底红字的奥迪6在路旁停下,车窗摇下,一个温和的男音说道:“梅若,怎么了?”
梅若扭头看去,然后又惊又窘的睁大了眼:“季、季叔叔!”
她刚才……好像在大吼大叫,会不会全被季叔叔看到了?
车上的人正是季文轩的父亲季杰。他和蔼一笑,推开车门说:“又去学校画画了?上车吧,带你回家。”
“哦,好!”
梅若欢喜起来。从小到大,男性长辈中数季父对她最好,她也最喜欢这位温文儒雅的季叔叔,有时还遗憾的想:如果赵伯伯也像季叔叔这样就好了。
正想着,就看到车里不止坐着季父,还有赵笃的父亲赵牧。跟季父的和蔼可亲相反,赵父像尊冰雕,刚毅,冷肃。
“赵、赵伯伯……”
梅若立刻后悔了。早知道赵父在车上,她才不要搭顺风车呢。
正犹豫要不要上车,祝允明冲过来拽住她的胳膊:“郝梅若,你不能走!我们还没说完!”
在季父、赵父面前,尤其是在赵父面前,梅若可不想跟祝允明揪扯不清,更不好意思暴露自己泼辣的一面,因此对祝的行为敢怒不敢言。还是季父给她解了围,替她挡开祝允明的手:“这位同学是?”
祝允明知道赵、季、郝三家的关系,因此很容易猜到了季父的身份,不过,他没点明,而是眼珠一转说道:“叔叔好。我是梅若的男朋友,我还有话跟她说。”
“你、你……你胡扯!谁跟你是……那种关系?”梅若的脸都绿了,“季叔叔,他是胡说八道!他、他叫祝允明,跟我、季文轩、还有敏敏是小学同学。他一向喜欢捉弄人、颠倒是非就像现在这样这种人,我讨厌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跟他……”
她话是对季父说的,眼睛却瞄了瞄赵父,生怕他误会什么。不过,赵父冷眼扫了这边一眼,事不关己地继续当冰雕,还是季父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明白了,先上车吧。”
他护犊地拉梅若上车,然后对祝允明说:“这位同学,先不说你们还小,不适合谈恋爱,就算将来想追女孩子,也得注意方式方法,不能在大街上动手动脚。天不早了,早点回家吧。”
“哎!……”
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扬长而去,祝允明气的直跺脚。姓季的都不是好东西,郝梅若又不是他季家的人,管什么闲事?!
车里,梅若看着被远远甩在身后的人,别提有多解气了。随即,她忙向季父解释:“季叔叔,你误会了,他不是要追我,而是……故意让人难堪!他这人有恶根性,最喜欢捉弄人、欺负人。幸亏他早就转学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
季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也青春年少过,当然明白小男生的心思。
梅若以为他的明白与她的理解一样,心里松了口气,“对了,季叔叔,您和赵伯伯刚出差回来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有些敬畏地瞥了赵父一眼。
“嗯,去外地开会了。”
季杰简单答道。他话刚落音,一直没说话的赵牧突然开口了,“你那同学姓祝?他父亲叫什么?”
梅若没想到赵父会主动跟她说话,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又懊恼起来:她答不上赵父的问题。
“祝允明的爸爸……额……我不知道祝伯伯的名字。他几年前就调去市了,一家都迁了去……”随即,她又弥补地说,“文轩可能知道,或者……对了,我们班的隋义肯定知道,他和祝允明关系特好。要不要我回头问问?”
“不用。”
赵父丢给她两个字,没再说什么。梅若保持着干笑的表情,悻悻地“哦”了一声。
很快,车子拐进东西区之间的那条道。梅若忙说:“我就在前面的广场下吧。”
季父:“不去我家玩一会?”
“很晚了,明天再去吧,谢谢季叔叔……谢谢赵伯伯。”
季父也没勉强,让司机在随园西区门口停车,放梅若下去。
梅若道了别,正要走,听见季父说:“晚饭少吃点,我带了些新疆特产,待会让文轩给你送点过去。”
除了由衷的谢谢,梅若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心房泛潮地看着车子远去。
如果她的父亲有季叔叔一半,不,哪怕是十分之一的温和、慈爱,她就心满意足了。
当晚,季文轩果然带着自家的佣人,给郝家送了一筐新疆特产,有无花果、巴旦杏、夏威夷果等干果,也有哈密瓜、库尔勒香梨等新鲜水果。
在季大公子面前,郝父、郝母自然是一副热情、讨好的面孔。梅若显然对那些诱人的特产更感兴趣,只是,没等她解馋,季大公子已经不客气拖着她去了她的房间,说要跟她讨论一道物理题。
三句两句讨论完所谓的物理难题,梅若一心向往着客厅里的吃的,季文轩却叫住她说:“下午祝允明找你了?”
提到这个人,梅若像被戳破的气球,“别提了,居然在学校碰到他了!……你怎么知道?季叔叔说的?”
季文轩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这种人能有几句正常话?估计是隋义没时间陪他,他无聊至极,所以拿我当消遣呗。”梅若皱着眉说。
见她提到祝允明时、脸上只有不耐和愤懑,季文轩心情大好地附和:“这人就是无聊。”
“是啊。不提这种扫兴的人了,去客厅吧!”
去客厅吃东西吧,她都闻到哈密瓜的味道了。
“等等,这串玉手链给你……”季文轩拿出一条和田玉手链,“我爸带回来的,一共两条,我妈一条,这条给你。”
略一顿,他有些急切地补充了一句,“我爸让我……给你的。我是男的,用不上。”
这是一串由十八罗汉组成的玉手链,每块玉石的大小、色泽几乎一样,上面刻的罗汉脸却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梅若不懂玉石贵贱,只当这也是季父顺便带回来的新疆特产之一,因此欣喜地问:“季叔叔给我买的?”
季文轩闷声“嗯”了一下,然后说:“你戴上试试。”
十八块小指头大的和田玉,用大红的丝线编在一起,戴在梅若纤细的手腕上漂亮是漂亮,但明显有些松垮。她既遗憾又不舍地说:“好像大了。敏敏戴一定合适,她手腕粗一些。”
季文轩掐了掐她的手腕,拧着眉不耐地说:“你的饭都吃到哪去了?手腕跟鸡脚似的!”
“哎,你轻点!”毕竟大了,梅若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反驳说,“这不是胖瘦问题,是骨架问题。”
大概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她虽然不矮,但完全没有遗传到父母的大体格。
说话间,她摘下和田玉手链,递还给季文轩,“还是给敏敏吧,她戴肯定合适。”
季文轩真想照着她脑门拍一板子。他咬了咬牙说:“她又不缺这些。手腕不行就戴脚脖子上。”
“戴、戴脚上?”梅若张圆了嘴。
“对,试试看。”
季文轩说着,将她按在床边坐下。梅若忙说:“我自己来吧。”
别说,这手链戴在她脚脖子上正合适。大红的丝线,晶莹剔透的玉质,更衬得她玉
足纤纤、肤如白雪,把季文轩眼都看直了。
他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恋足癖”这个词了。
梅若躬身瞅着自己的脚,犹豫地说:“戴脚上好吗?有点糟蹋东西……”
“怎么不行?现在流行戴脚链呢!”季文轩终于回过神,“走吧,去尝尝那些新疆特产。”
梅若早等着这句话了,因此将玉手链或脚链的事抛在一边,和他一起去了客厅。
季文轩有点受不住郝父、郝母的热情,很快就离开了。他一走,郝父跌下脸对梅若说:“我让你好好利用自己的本钱,不是让你勾三搭四。”
梅若先是一愣,然后一张小脸因上涌的血气而涨的通红。身体本钱,勾三搭四,这是当父亲的数落自己的女儿的话吗?
郝父又道:“虽然季文轩也不错,但没法跟赵笃比。选定了就不能左右摇摆!别跟你妈似的……”
他说完,转身往卧室走去。梅若呆站在那,隐约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低沉、却饱含愤慨的字眼,“……水性杨花,一路货色!……”
梅若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朝母亲看去,正对上后者怨愤的目光。
又是她连累母亲挨骂了吧?可是,她真的不明白,无论是姿色还是品行,母亲都跟水性杨花搭不上边,父亲为何……
算了,如果这种话都较真,岂不是自寻烦恼、自取其辱?如果真这样,她还要不要活了?!
第二天,梅若去季家的时候,季父不在家,家里只有季文轩祖孙俩。
说起季文轩的外公郭子毅,那可是传奇人物。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解放战役,斗过地主土豪,经历了无数次的九死一生,文革期间还差点被批斗至死。老人家一生戎马,退休前是将君头衔。
如今,郭老爷子已经快八十,虽然头发早白了,精神气却足的很。不过,他身上虽然还保留着君人的硬朗作风,性情却变了许多,少了些冷肃、刚毅,多了慈爱、可亲。最主要的是:话也多了,尤其在小辈面前。
这不,郭老爷子又在跟梅若讲他当年跟小日本斗智斗勇的英雄事迹了:“……那年啊,我才十岁。有一次,我哥奉命给山上的游击队送信,我硬是跟了去……”
不等他讲完,季文轩接过话头说,“路上碰到一队巡逻的日本鬼子,你和你哥把他们引到游击队的埋伏区,你还用弓弹打伤了两个鬼子的眼睛……外公,这些你都讲多少遍了,我闭着眼都能背出来!”
“臭小子,我是给梅子讲,又没跟你讲。”郭老爷子恼羞成怒,拿拐杖作势拍自己的外孙。
梅若忙附和说:“就是,郭爷爷是给我讲,你打什么岔?!再说了,能不能背出来,跟你闭不闭眼有什么关系?”
季文轩语噎,郭老爷子却乐了:“说的好!还是梅子贴心,来,丫头,我们接着讲。”
季文轩只得服软地说:“外公,下回讲吧。马上要开学了,我们还有暑假作业没完成呢!”
他说着,看向梅若,“你不是说有几道数学题不会解吗,去我房间说吧。”
梅若不忍丢下郭老爷子,因此说:“作业不急,还是先陪爷爷说会话吧,家里就我们仨,总不能让爷爷一个人待在楼下吧。”
她话刚落音,季母郭凤英就回来了。和她一起进屋的,除了沈姨奶,还有赵敏。
郭凤英是典型的江南美女,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皮肤水嫩,年过四十的她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几岁。不过,她看着柔弱,性情却泼辣、要强,管理着一家不小的公司。
沈姨奶是郭凤英的小姨,季文轩管她叫姨奶。郭凤英幼年丧母,父亲又忙于君务,全靠小姨把她拉扯大,姨甥俩亲如母女。
沈姨奶虽是奶奶辈的,其实才五十出头。她丈夫去世的早,唯一的儿子又在外地工作,所以一直在季家住着。在季家,她既是长辈,又是半个管家。
此时此刻,季母和沈姨奶一左一右拥着赵敏进来。两人脸上的笑容和煦动人,散发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轩儿,看谁来了?快去让厨房准备果盘、点心。”
季母热情地招呼着,俨然拿赵敏当贵客,恨不能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梅若看在眼里,心里只有羡慕的份。从小到大,赵敏无论在哪,都是最受欢迎、最得长辈疼爱的人。赵家就不必说了,在郝家、季家,她也是被捧在手心的公主。
相比之下,她郝梅若永远是被遗忘、被忽视的那一个。就比如此刻,从进屋、到在沙发上坐下,季母和沈姨奶的目光始终没在她脸上停留过。
“梅子丫头,来,给爷爷揉揉肩。”
郭老爷子的突然出声,终于让季母的目光转移到梅若身上。只是,不看不打紧,这一看,看出了问题她盯着起身走向郭老爷子的梅若,确切的说是盯着梅若的脚,突然说:“你脚上戴的链子……”
“好像是姑爷从新疆带回来的那条?”沈姨奶接过话头,一脸诧异。
对上两人质疑、审视的目光,梅若意识到什么,她如芒刺在背的站在郭老爷子身后,求助地看向季文轩。偏偏,季文轩正为计划被打乱而郁闷,压根没注意此刻气氛不对。
赵敏也没注意气氛的异常,她顺着季母的目光,好奇地瞅着梅若脚脖子上的玉链子:“咦,梅若,你什么时候买的?这玉看着成色不错。”
“我……”梅若越加无措,想说是季文轩送的,却开不了口。因为,她已经意识到:玉手链不是季父带回来的小玩意那么简单。
如果知道它很贵重,知道它是季文轩擅自送她的饰物,她说什么也不会要!可现在……
“咳,妈,玉链子……是我给梅若的。我一个大男人,留着也没用。”
季文轩终于注意到异常,有些不自在地解释。
没等季母说话,沈姨奶心疼地开口了,“你这孩子!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在产地买都得好几万,你怎么随便就给人了?!再说了,你妈明明是让你送给……”
说到这,她瞥了赵敏一眼,打住了话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梅若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表情,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个很贵重……”
她蹲下身,想解开玉链子,奈何手颤的厉害,一时竟没解下来。
“你干嘛?”季文轩要拽她起来,同时瞪着自己的母亲,“不就是一条手链吗?既然给我了,我送给谁是我的事。”
郭凤英原本只是有些意外,此刻见一向懂事、乖顺的儿子竟为了郝梅若给自己脸色,心里真的来气了,“轩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姨奶说的都是实话。别的不说,这么贵重的手链,哪有戴在脚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