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金王、治世王两营的兵马,在安陆换装以后,气象焕然一新,大部分人都换上了新铸的锋锐兵刃,又添置了崭新的马具甲胄。
军饷、军粮、马秣、辎重全部都得到了补充,贺锦和刘希尧对此已经心满意足。虽然他们的待遇还不能同闯军的正规部队相比,但比起此前在江北流动作战的生涯,已经好过太多。
铁甲铮铮,战马嘶鸣,这样一支气魄威武的援军也大大安定了随州的人心。
沐浴在“太平时节”里的随州市民们,属于一种心理脆弱的人群。他们对于流言蜚语、造谣惑众以及任何武装的和非武装的攻击都缺少抵抗力,当李来亨检点兵马,准备率闯军老本劲兵北上时,市民们便分外慌乱起来。
随州的局势相当混乱,虽然严薪加强了对内部奸细的稽查,可这反而更进一步促成了人心的离丧。城中有人心向左镇,这种可怕的猜想加倍折磨着随州人的神经。
他们在闯军治下渡过了七八个月的太平日子,远远还没有对这种安定生厌。正因为如此,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可以搅乱市民的心弦。
不过李来亨还是显得相当自信,这种自信多少让用兵素来保守稳健的贺锦感到一丝不安。
左金王对于少虎帅的兵力布置,并不是特别信赖,左、治两营抵达随州以后,义军的兵力已到达三万人左右。即便左良玉倾巢而出,左镇在兵力上也占不到明显的优势,更何况左军远道而来、客场作战,形势更处下风。
可李来亨却将义军兵力拆分成三股使用,一支近万人的部队由高一功和郭君镇率领,从大洪山北上插入枣阳一带,第二支万人的部队则由李来亨亲自统领,北上埋伏起来。
关键的随州城,则只有左、治两营及少数闯军留守兵马防守。
这样的布置,固然顾及周全,可兵力布置若散沙,将握紧的一个拳头,分散成了集中不起力量的三个手指,俨然给左良玉造成了各个击破的良机。
分路合击,这历来是朝廷围剿义军时惯用的战术,可往往也被义军依靠机动性的优势击破。李来亨自己就曾经参与过利用内线优势、打破官军分路合击的战役,这次他居然沿用此计,多少有些冒险。
贺锦也不是不明白李来亨的用意,分路合击可以充分发挥闯军的兵力优势和主场作战的信息优势,更重要的是可以阻断左良玉的退路,实现歼灭战的意图。
看来闯军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贺锦凭借多年戎马的经验,加上他对左良玉的了解,推断这将要来的战争必定是一场激烈、紧张的鏖战。这种鏖战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军事游戏,胜利要靠战士们双手打出来,一些良好的战术设想和计谋,确实可以增加胜算,可落到实处,还是需要依靠血肉的拼杀,才能真正攥住胜利。
他不是反对李来亨的信心,而是感到少虎帅的信心太满了。
无论是什么事情,一旦太满,一旦过了头,总不会是好事。
好在白旺也在随州城。
因为李来亨将要率兵北上,他又不敢于轻易将随州全部交给贺锦主持大局,所以便将正在黄州府忙活营田变法的白旺调来随州,让白旺跟贺锦一同主持守城之局。
贺锦对白旺还是很信赖的,他早年同李自成合营打过不少仗,自然也认识白旺,知道他是一个话不多、心思却十分细腻慎密的狠角色。
白旺近来都在忙着推广营庄制的工作,整个人的肤色黝黑了好多层。他年龄也不过才刚刚三十岁,可深色的皮肤和因疲惫形成的鱼尾纹,让白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至少四十岁的中年人。
营田变法,不是写几张告示就能落实下来的事情。每一份田地、每一户佃农和自耕农,围绕无数土地、庐舍和家庭,都需要营田系统的僚吏们花费无数精力,亲自下乡到第一线去踏勘。这中间还要和隐瞒土地的田主、农夫斗智斗勇。
在一些偏远的地带,还常常有田主公然掀起叛乱,组织兵马攻杀下乡营田的庄使。白旺很有一些亲近的老兄弟,到大别山附近的村庄聚落清查田地时,被田主暗害,乱刀砍死的有之,被吊死后示众数日的也有之。
白旺将数不清的精力和时间都消耗在了这些地方,他费尽周折,还指挥了不少镇压叛乱官绅的战斗,才勉强将营田工作开展下去,真可为之浩叹。
他也听过不少人的转告,说白旺做都营田使,是吃力不讨好,丧失了在一线带兵的将领地位,既没有混到高一功的节度副使,甚至连从河南新来的谷可成所得果毅将军都不如。
只是白旺对此也不过一笑置之,他自己知道营庄法对闯军的重要性高到一种什么样的地步,更清楚在李来亨的心目中,自己能够一手主导田制改革的大任,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任和器重。
天下事之轻重,莫过于田。
白旺一手掌控着湖广闯军的营田系统,在现阶段,就等同于直接掌握了闯军绝大部分的行政资源。
虽古之萧何、孔明,也是没有这样庞大的权力。
只是亲自参与其中的白旺才最清楚,营田系统将其血管深入到乡镇、村墟的基层以后,它可以调动的资源和人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传统衙门的范畴。
此非秦政乎?
当然,白旺虽然读过一些书,但对经、史了解并不深刻。他是无法将营田制对基层资源的汲取,直接和秦政体制联系起来,但在白旺的脑海之中,已能十分清醒、明确地感知到一点:那就是营田体系才是现在闯军的真正核心。
而且是至高无上、不可替代的核心。
白旺参加闯军之前的经历比较丰富,他做过羊倌,给皂隶办过文书,对于官府衙门的行政效率十分清楚。两相对比,相比较漂浮在县级以上的朝廷传统体制,营田制可以说是已经深入到民间的骨髓。
若有士绅明白这点道理,倒是可以造谣说闯军的行政体制是在敲骨吸髓。不过多数人在自身深入了解营田法以前,恐怕醒悟不到营庄制对基层资源的动员力是多么强大。
不过白旺也确实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担任过统帅级别的职务了。从洛阳之战开始,白旺负责的工作就大多是留守后方,专注于行政方面,长时期脱离前线,现在骤然回到一线带兵官的位子上,底下人讲些闲话,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之事。
自然,李来亨对白旺的能力还是完全信任的。毕竟防守随州一事,战的部分完全可以交给和李自成同等资历的豪帅,贺锦、刘希尧二人解决。
对守城来说,相比较战斗,更重要的还是对资源的调度能力。
在这一方面,李来亨手下即便恐怕无人能够比白旺更加胜任。
……那倒也不是。
这回白旺奔赴随州参战,特别提到的一件事,就是要把在黄州府推进营田的陈可新也调来。陈可新是举人出身,又在李仙风手下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幕僚,他在黄麻一带处置营田,表现可谓杰出且卓越(话说回来,李来亨手下的行政官僚陈可新和谢徵,都出自李仙风幕府)。
“节帅,温故于麻城、罗田任营田庄使时,不论何等繁杂细务,总能处理的有井有条。他思虑迅捷,非常人可比,一直以来只能做一些小活计,着实屈才。方今左镇大兵压境,正是用人之际,正不应当使大才局限于逼仄角落,不能伸展。如果我们一昧重籍贯、重资历,不能任用投效的士人,又怎么同朝廷争夺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