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陈芳死了，以修士而言，他陨落了。就在青阳塔异变之后的那天夜里。

在去世之前，陈芳借拼着最后的清醒，将《东来经》原原本本地传授给了陈邻。这部青阳宗重典，可以让修士修炼到凝气十五层而筑基。

因为自凝气十层之后，每多一层，等于多了一重根基，对于修士的日后，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东来经向来只传资质最好的弟子，正常情况下，陈邻想修此经根本不够资格。

“邻儿你要记住，我们每个修士都有秘密，青阳宗并不禁止弟子拥有自己的秘密。”陈邻又默诵一遍东来经，陈芳帮着纠正了谬误之后，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陈芳的身上已经没了那种让陈邻感觉亲近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亲切。这一刻的陈芳，让陈邻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此人是自己的师父。

“修士的秘密，便是至亲如父母兄弟，该隐瞒还是要隐瞒。”陈芳躺在自己的床上，无视外面正在侵袭的黑暗，紧紧抓着陈邻的手，道：“你的长命锁，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它的神奇，更不能像刚才那样冒失的拿给他人看！”

尽管陈芳抓住陈邻手的时候用尽了全力，但在陈邻感觉中，师父这只只剩骨架的右手上，已经没有力气了。

见陈邻眼中噙泪狠狠点头，陈芳松了一口气，看向窗外的黄昏隐去黑暗降临，双目中满是对活着的眷恋。以前他也知道，每一个黄昏每一轮朝阳，他是看一回就少一回了。如今于他来说，外面的黑暗他是看一眼就少一眼。但是，他还有很多话要向自己这唯一的，直到今天才真正下定了决心接纳的弟子说。

“邻儿，听为师一句话。”陈芳的目光中，有着身为人师的威严，道：“如果你有本事，将青阳塔取出，就一定要第一时间交给掌门师兄青阳子！那座青阳塔，别人不能染指！”

“是，弟子知道。”陈邻流着泪看着师父早已没有人形的脸庞，道：“弟子拿到青阳塔的时间太短，还没有生起贪婪之心就发生了巨变。只要能取出青阳塔，弟子一定第一时间交给青阳掌门。”

陈邻胸前的长命锁，已经毫无疑问的，是强过青阳塔的至宝。这枚小时候被父亲挂在他脖子上的长命锁，才是他所看重的。只是陈邻此时的疑惑实在太多，比如师父说过的，董千里引爆了铜镜才将他伤成了这样。可师父明明有青阳塔护身，为什么青阳塔没事而师父奄奄一息。

这是陈邻不懂陈芳，也不懂青阳塔于青阳宗的意义。

陈芳在董千里引爆铜镜之时，尽管感受到了危险却并没有真的以青阳塔抵挡，陈芳当时可以说，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在保护青阳塔！

再一个，他胸前的长命锁，如此至宝为何会有仙人轻易送给身为凡人的陈家？而且仔细想想，陈邻只能追溯到自己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历州城东三十里落溪村人氏，在今日长命锁发威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家世代为农。但长命锁让陈邻不再自信了，或许，他的曾祖那里，还有什么秘密才是。只是以如今的情况，他恐怕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向陈邻又交待了一些事情，陈芳指点陈邻，打开床头柜，从里面取出一沓计二十多张灵符。陈邻随着师父学制符已经一年多，只是没有符纸，他还没有亲自祭炼过。

“这些都只是初阶灵符，你回青阳宗的时候万里迢迢，就以这些灵符防身吧。”灵符分为初阶、中阶、高阶和顶阶四等，每一阶又分了下品、中品、上品和极品四个品级。灵符的等级分别对应了凝气，筑基、结丹和元婴这四重境界。这些常识，陈芳已经向陈邻教授过了。

这些灵符本是陈芳为自己准备的，只是他受伤太重，而且限于在这里找不到更好的灵药，无法制出更高等的符红。所以，这些灵符其实初阶下品居多。但是在这一刻，这些灵符是属于陈邻的，是他日后跋涉数十万里之遥，回青阳宗的强力保障。

接着，陈芳又向陈邻大概说了资质不好的弟子，在青阳宗这样的大宗门的生存之道。陈芳因为资质太好，甫一入青阳宗，就受到了师长的青睐。他甚至在青阳宗没有领过种灵米、灵药、灵果的差事，此时他向陈邻说的，在青阳宗的生存之道也只能作为参考。

“邻儿千万记住，即便你不喜欢青阳宗，也绝不能叛出宗门！”陈芳此时很健谈，甚至比刚才精神更旺盛了些。陈邻心中黯然，他随师父学了医，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向师父认真点头时，又有泪水滑落。

“以你的资质，如果三十岁上还没有修炼到凝气十层，青阳宗会帮你找一处灵气充沛之地，并且为你寻一道侣，任你们发展一个家族。”陈芳认真地道：“你如果不喜欢青阳宗，也只是忍耐十多年就可以离开了。你一定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叛出宗门！”

这是陈芳又一次强调了。陈邻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认为他一定不喜欢青阳宗，但他不问，他不敢让师父耗费太多精力。而对于不可叛出宗门，陈邻知道这完全是师父在为他着想。首先师父自十岁起生活在青阳宗，对宗门很有感情。但最重要的，青阳宗对叛徒的惩罚，乃是非常残酷的。

此时，在陈芳师徒的这个小院之处，围了很多山民。除了外出狩猎采药，以及打探消息尚未回来的板牙五人之外，其余山民尽数到场。这些人中以妇人小孩最多，妇人里，还有几个已然显怀的孕妇。她们中有两人怀的是女孩，但她们这一次，会生下女孩之后好好抚养。

在人群中，松鼠小花趴坐在一条大黑狗身上，也难得地不再吱吱叫唤。

房间里，陈芳仍然在向陈邻交待着后事。给了陈邻一副回青阳宗的简略地图，要陈邻记住，将他的遗体烧成灰带回青阳宗；要陈邻记住，取出青阳塔之后第一时间交给青阳掌门；要陈邻记住，只有修炼到凝气四层，拥有了神识之后才算真正的修仙之士，才可以活过二十五岁……

陈芳自收了陈邻为徒之后，只教了他医术和制符，医术与炼丹相通，陈邻背诵了数道丹方，算是为他日后打下了基础。至于修仙六艺的其他三艺，陈邻一样都没有学会，甚至就连小花，也只能算是他的伙伴而不是灵宠。

这一夜的戌时正，弦月将光辉洒满大地的时候，陈芳陨落。在修仙界，自然死亡或者寿终正寝称之为道陨，被人杀死或者受伤而死，换之为陨落。

陈芳自两年前与董千里的那一战中，所受的伤至今未愈，他是陨落。

“师父！”随着陈邻这一声悲呼，院外的山民一起落泪。

陈先生自来到归隐山庄之后，很少似陈邻那样帮他们出谋划策以改善他们的生活，甚至当陈邻要给他们承诺，将带他们走出大山去外面生活的时候，陈先生还很生气。

但山民是朴素的，他们知道陈邻是陈先生的弟子，那么陈邻给他们出的主意，就一定是来自陈先生。最重要的，陈先生教了他们的小孩识字，等出了山之后，这些识字的小孩可以生活的更好。

山民们不知道狗儿和她的母亲，是因陈先生而死，也不知道他们敬重的陈先生，因为从小生活在修仙大派，对于他们这些凡人有着强烈的疏离与看不起。但山民们知道，他们在这物资馈乏的山里生活了太久，身上的隐疾随时会要了他们的性命，是陈先生帮他们调理了身体。更是在收了陈邻之后，让他们对未来有了希望。

这些就足够了！

至于陈先生平日里表现出的，那种曲高和寡落落寡欢，那是身为高人雅士的清高。山民们被陈先生身上那种亲切的气质所吸引，正如后来陈邻身上也有了那种气质之后，他们对陈邻所表现出了如出一辄的恭敬。

陈邻孤零零地走出了房门，来到院门口请山民进来。这道院门，此前板牙等人进来之后，被山民们纷纷高看了一眼。如今他们终于走进了这个院子，却再也没了与有荣焉的感觉。

小花从大黑狗背上跳下，几步蹿到陈邻身边，然后攀着陈邻的衣服站在他的肩膀上。见那些土狗晃着尾巴想要靠近陈邻，吱吱尖叫几声，那些土狗纷纷走出院子，然后趴在院门外。

陈邻请进入院子的青壮男子，在院子里生起篝火用来照明。然后请几个手脚麻利而稳当的妇人，帮师父穿临时准备的寿衣。师父的左臂骨折了这么久，至今还没有痊愈。

修仙之士是不会穿寿衣的，但这里是人间。

看着在院中开始忙碌的山民，陈邻突然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他今年十七岁，三年前，他站在另一个院子里，看着人们帮他准备安葬父亲。今天，他看着人们帮他准备火化师父。

三年前，他安葬了父亲之后，本可以选择投身豪门或者去贵族府上混口饭吃，但他毅然决然地进了历州城。

三年后，他火化了师父之后，不会急着去往难以想象的遥远的青阳宗。他要重回天坑地界救回陈森，同时，好生安置这些忙碌的山民。

三年，似一个轮回，他站在这个轮回里，身后是一段人生的终点，面前是又一段人生的起点。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

正如三年前，当他进入历州城的时候，不会想到他会在历州城里混地风生水起，甚至因为心太大，竟生出了给历州换姓，甚至一统天坑地界的想法。

如今站在三年后的新起点上，陈邻不知道他能不能救出陈森，因为他甚至不知道陈森是不是还活着。他不知道当他走出郧阳隘口之后，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因为从师父口中得知的，外面的修仙界很是残酷。

甚至陈邻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几个三年。因为师父不止一次的说过，他因为小小年纪而思虑太甚，如果不能及时修炼到凝气第四层，他是活不过二十五岁的。

陈邻今年才十七岁，不说其他，比他大了不知道几岁的陈森，两年前心里想的最多的，是且漓。而现在的陈邻，却在想着自己能不能多活几年。如此一来，果然应了师父的话，他小小年纪思虑太甚，因此伤了寿元。

将目光从忙碌的人群里挪开，陈邻看着挂在天际的弦月，想着他已经见过三次的，那道绿色的流星。如今陈邻心中已经可以肯定，那道流星一定也是修士，而且是修为比他高很多的修士。因为师父说过，修为未到凝气六层，便是有飞行法器也没有足够的法力动用。

想到这里，陈邻以东来经运转法力。突然的，这禁灵之地天地间稀薄到令陈芳绝望的天地灵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陈邻体内。在他的经脉中，灵气法力交错而过，随着灵气的大量涌来，他甚至隐隐地，感觉到了突破的契机。

小花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因陈邻而在这一方天地里，突然充沛起来的天地灵气。它是灵兽，不懂修炼功法，一切只凭本能，这也是世间灵兽愿意成为灵宠的原因，他们要借修士来修炼。

与小花不一样，院中的山民刚刚帮陈芳穿好寿衣，并且帮陈芳整理了遗容。突然纷纷感到心情愉悦而精神健旺，一起诧异中看向此刻安详地躺在床上，如睡过去一般的陈先生，感到冥冥中，似看到了陈先生嘴角有了微笑。

陈邻最终没能突破到凝气三层。如果按师父所说，青阳宗九成弟子在一年之内，都可以修炼到凝气四层。那么他的资质，还真是差得可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