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它有这么长,简直像一条龙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能,”他说。“它哪能那么修长那么苗条那么美丽那么柔美那么活泼那么可爱啊,它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并且还有龙王一样的长长细细的胡须,还有梅花鹿一样的鹿角。尤其是它那柔媚的眼睛,真是可爱极了。”
它是大海里最美的鱼,没有之一,在凌波的心里;真是一条美龙鱼。这一圈兜到末了,它冒出水来,只有三十米远,凌波看见它的尾巴露出在水面上。这尾巴比一朵牡丹花更好看,是红色的燃烧的火焰一般美丽,开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真是水火共妖娆!鱼在水面下游的时候,凌波看得见它纤长的身躯和周身的红绫缎子一样。那些胸鳍大张着,像两只脚——不,是四只脚,不是牛蹄,是龙爪。
这回龙鱼兜圈子回来时,凌波看见它的眼睛和绕着它游的两条红色的乳龙鱼。它们有时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倏地游开去,有时候会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着。它们每条都有两米多长,游得快时全身猛烈地甩动着,象鳗鱼一般。原来这龙鱼已经不是小姐姐了,而是妇人,有了自己的仔仔了。凌波顿时为起初自己的多情而汗颜。
凌波这时在冒汗,但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或者还有羞愧的原因。龙鱼每回沉着、平静地拐回来时,他总收回一点钓索,所以他确信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去了。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得极近,极近,极近,他想。我千万不能扎它的脑袋。我该扎进它的心脏。我要杀死它。这是一个渔夫该做的事儿。
“要沉着,要有力,凌波啊凌波,可不能看见美龙鱼就心软呀,现在不是慈悲的时候,”他说。
又兜了一圈,龙鱼的背脊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一点。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但是它露出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凌波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停当,叉上的那卷细绳子给搁在一只圆筐内,一端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时鱼正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既沉着又美丽,只有它的大尾巴在动。凌波竭尽全力把它拉得近些。有那么一会儿,鱼的身子倾斜了一点儿。然后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
“我把它拉动了,”凌波说。“我刚才把它拉动了。”
他又感到头晕,像是中了什么神咒一般心悸,这是不祥的预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可是他感觉还是不能犹豫,要干脆利落的杀死龙鱼。所以他竭尽全力拽住了那条大鱼。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回我能把它拉过来。拉呀,手啊,他想。站稳了,腿儿。为了我熬下去吧,头。为了我熬下去吧。你从没晕倒过。这一回我要把它拉过来。
但是,等他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趁龙鱼还没来到船边,还很远时就动手,使出全力拉着,那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了身子游开去。
“鱼啊,”凌波说。“鱼,你反正是死定了。难道你非得把我也害死吗?”
照这样下去是会一事无成的,他想。他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此刻他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我这一回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再多兜几圈,我就不行了。不,你是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行的。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把它拉了过来。可是这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要把我害死啦,龙鱼啊,凌波想。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从没见过比你更纤长、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来,大海里的精灵,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
你现在头脑糊涂起来啦,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要象个男子汉,懂得怎样忍受痛苦。或者象一条鱼那样,他想。
“清醒过来吧,别像个女人一样优柔寡断,”他用自己也简直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过来吧。”
龙鱼又兜了两圈,还是老样子。
我弄不懂,凌波想。每一回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我弄不懂。但我还要试一下。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感到自己要垮了。那龙鱼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花儿一般的美丽的大尾巴在海面上摇摆着。
我还要试一下,凌波对自己许愿,尽管他的双手这时已经软弱无力;但是眼睛看的却清,只看得见间歇的一起,和龙鱼瞬间的美。
他又试了一下,又是同样情形。原来如此,他想,还没动手就感到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下。
他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傲,用来对付这龙鱼的痛苦挣扎,于是它游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斯文地游着,它的嘴几乎碰着了小船的船壳板,它开始在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圆,又活泼,又柔和,银色底上有着红色条纹,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凌波放下钓索,一脚踩住了,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朝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他感到那铁叉扎了进去,——是的,凌波的鱼叉就在碰到龙鱼肌肤的那一刻停住了,因为他看见龙鱼的眼角闪出了泪花。
凌波眼前一黑,收回鱼叉,瘫软在船头上,喘着粗气。
龙鱼依在船边,一动不动。
凌波趁龙鱼还没有变心前,急忙用剩下的钓索牢牢的套住了龙鱼的两支角,另一头牢牢的绑在船头上,还有后面的两只脚爪绑缚在一起,就像脚镣一样。
谁说动物无情,只是未到伤心处,龙鱼老老实实的让他绑缚住自己,只是报答他的不杀之恩。
卑鄙无耻龌蹉的人类,当动物们信任他们时,他们却不信任它们,凌波又绑缚住龙鱼的两个前脚爪,这样它就不能自由游动,就要乖乖的听话跟自己走了。
凌波一高兴,窜到鱼龙背上,抓住它的两只角,他的那个兴奋劲,别提多高兴了,就如儿时第一次骑牛一样。龙鱼还是有点不适应,也许是身子太滑,龙鱼只是身子轻轻一抖,凌波就跌倒大海里。凌波又三番五次的窜上去,龙鱼才老实了一点点。
凌波一手抓住龙角一手拿鱼叉,道:“最好给我老实一点,我这鱼叉可不是吃素的,小心我揭了你的鱼皮,抽了你的龙筋。”
龙鱼似乎听懂他的话,不再闹腾了。
就在凌波自以为能驾驭龙鱼的时候,只见那龙鱼身子摆动,似乎要腾云驾雾飞腾起来一般,它从水中高高跳起,看似一条火红的龙腾空而起,又似一只美人鱼跃出海面,自带光环和美丽,像一颗耀眼的明星,让人惊诧不已。
凌波抓不住龙角,一头栽下来,就要重重的摔在船板上时,只见龙鱼尾巴轻轻扫过来,如一个蒲扇大的手掌把他拖住,轻轻放在船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