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峰也懒得理会这些人，当即朝唐含影拱手，退了下去。

这一关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唐峰终于被放了出来。当天夜里，唐家堡大摆筵席才算真正为唐峰接风洗尘，庆祝他的回来。

席间唐含影热情洋溢，一度问及唐峰外出的经历见闻，唐峰自然一一道来，每次听到兴奋处，唐含影有说有笑，还会不时提出几个问题，但越到后来，唐峰的旅程距离唐门越近，唐含影反倒皱起眉来，他似乎不是在听一个故事，而是将唐峰的经历嫁接在自己身上，又重新来过一遍。

他已经哭了，夹杂着酒水，在灯火的照射下，满脸明晃晃、亮晶晶，这样的非常举动，让唐峰都觉有些意外。就更别提其他弟子，一个个睁大着眼酒都不喝了，就光看着唐含影耍酒疯，也不知这老头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

酒席散后，唐峰背着唐含影回门主府，心中却奇道“一晚上也没见唐柔的踪影。”不知自己这位多日不见的兄弟，又干什么去了。

估摸着，该当是在书房……

想着想着，不觉朝书房处看去，虽然那地方距离门主府还有段距离，期间也被层层林子遮挡，但隐隐还能看到一缕亮光，应是朝书房处传来的……

唐柔确实在书房，但书房内并不只他一个人。

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人，一位身着灰袍，留抹鼠须的中年人。

他的手上恭敬捧着一叠册子，整个人的背弯着，看唐柔的眼神都显得很恭敬。

“这么晚了，是你主子让你来的？”

“唐爷让我们办的事已经办好了。”鼠须中年道，说着将那叠册子放在了唐柔面前的桌上。

唐柔随手翻了两页“效率还挺高，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确实不虚啊。”

“唐爷答应我们的事……”鼠须中年踌躇道。

“天以晚了，你先回去吧。”唐柔不等他说完，接着道。

鼠须中年一愣，还想在说什么，眉目缝隙间瞥了眼唐柔，只见他双眼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觉浑身一个冷颤，接下去的话不敢说出来，连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唐柔等鼠须中年出去后，才挑了本册子翻阅起来。

月明星稀，寒夜的冷风呼呼吹，书房门窗紧闭，虽不至于多冷，但烛光却在不停摇动，似乎只要稍不小心，就会熄灭。

“五毒教、巫蛊宗、弥罗教……”唐柔看着册子上一个个门派的名字，有一些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还有一些则是近几年刚刚建立的。

苗疆一地恶贯满盈的五毒教，曾一度自诩有五毒神君庇护，世间五毒皆有灵，有灵百年为妖，千年化圣，万年成仙，因此五毒教也叫‘五仙教’。这‘五毒’之名，不过是世人为了侮辱五毒教，自然而然传开了的。

正如三国时，魏、吴侮辱汉，称其‘蜀’，后人却时常将昭烈帝所创汉室称‘蜀国’，实在不妥。

嘿！别说，这件事距今过去也不过六十多年罢了。

五毒教之后，紧跟着南疆又一个门派‘巫蛊宗。’

唐柔看到上面写着的三个字，眉头微皱“巫蛊宗？”

他头一回听到这门派的名字，却似乎很久之前便听说过了。

唐柔不断重复着，思索半天也未想明白，为何这‘巫蛊宗’三个字，如此熟悉……

正如西域弥罗教，虽远在西域，却早早扬名中原。

“有意思……”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笔墨最多的一个门派上，那门派开头三个大字就比其他门派的更显眼‘武林盟’。

武林盟！这三个字，唐柔最熟悉不过，天下十剑客中，堪比继独孤行之后，言行举止最像独孤行的老头，就连常用的兵刃也与独孤行‘十剑’剑匣的用处相同。被武林盟戏称‘百年一见千机尺’的老头名叫北境则，是曾与‘说书人’欧阳扶风坐山观虎斗，笑看独孤行与那盛名在外的‘邪影唐宗’唐含影、‘酒仙’殷兰亭、‘玲珑剑侠’虬髯客争夺武林第一，所谓‘三人行’联手堪比一人之战功，不过是江湖人无知的狂语。

独孤行的境界，轻易岂是这三人所能比的？

唐柔笑了，他笑得很灿烂，似乎在看到武林盟这三个字的时候，心情突然就变好了。

‘说书人’欧阳扶风曾做七评斋时，附录一篇‘帝王历’，开头寄语就是一首自创的打油诗‘朝廷百年更迭，江湖十年变迁。天下终归朝廷，江湖尽收武林。’

其中这‘江湖尽收武林’中‘武林’二字，说的就是武林盟。

打油诗的原意一目了然。整个天下是君商王朝的，而江湖则是武林盟的。

不论是其他任何一地的门派，虽然在本地区可当实实在在的土皇帝，但放眼君商王朝，只要一出地域，江湖上的事就武林盟说了算，而天下事自然君商王朝说了算。即便连协这两股势力平衡的杀手楼，也只是居中调停，对任何势力都没有直接话语权。

因此，杀手楼的大都督时常感觉，自己所处地位的尴尬。

此刻，武林盟主府内，现任盟主北境则正躺在床上睡觉，他做了个梦……

早在独孤行还未成剑神的那个年代中，曾经的‘三绝剑圣’太白子就是不可一世的英雄，他们同辈四个人中，不论是‘无剑’剑仙的‘戮指人屠’空空儿，还是‘十剑’的独孤行，又或者是‘袁山老人’北境则与‘说书人’欧阳扶风，他们在后世武林中，都是动一动手指头便能决定武林气运的大人物，甚至往后空空儿与独孤行大都之颠决战，朝廷君王就在大都皇城内，看着这二人，却愣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可即便如此强劲的两个人，外加北境则与欧阳扶风，不论哪一个在看到太白子后，都被吓出一身冷汗，他们哪里是在看一个人？简直就是在看得道的仙。

那一招‘青莲剑歌’，层层叠叠，如海浪波涛，叠浪不断；如排山倒海，无边无际。端的是漂亮，不仅美，而且威力巨大。

虽然独孤行最后小胜太白子，可怎么个小胜法呢？

太白子几乎榨干了独孤行所有的内力，独孤行已经连拿起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太白子的青莲剑歌却依旧浩浩荡荡，无穷无尽，最后戟指朝独孤行劈下，他都吓得闭上了眼，一旁受伤的北境则、空空儿、欧阳扶风三人只能干看着，却无能为力，心想这下倒好，独孤行挂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们。这念头刚在脑海中打个来回，便听到独孤行惊喜若狂的尖叫“人呢？”

他们都睁开了眼。

是啊！人呢？

周围除了这四个人与满地的残垣断壁，这一处险地原本是决斗的战场，此刻连一个外人都看不到。

天上逐渐下起了雪，是真正白色且洁净的雪。

一页薄纸悠悠然飘了下来，独孤行接住看了过去，只见上面寥寥数语“武林日后就仰仗四位，吾去也！”

素有诗、剑、酒三绝之称的太白子，从此以后销声匿迹武林中在没有关于他的一星半点的信息。

就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太白子是真正的仙人，三绝皆破了天荒，不成嫡仙，天理难容。

而如今……

独孤行也似乎正在走当年太白子走过的路。

欧阳扶风逐渐回归正轨，准确的说，他是个读书人，本就不喜那些打打杀杀，还是讲故事、论道理更合他的心意。

至于空空儿，则选择一生逍遥的道理。这一点，倒与太白子出尘入世不谋而合。

独孤行据说以埋剑归隐，究其原因，北境则也一头雾水，他已有很多年没在见过独孤行，当年的老朋友很多都以去世，只有他们这四个老不死的虽然还在人间，却也许久不联系了。

英雄迟暮，岂非也是最让人心痛的？

当然，要说这四个人中混的最好的，当属‘袁山老人’北境则了。

虽然他以年纪很大，却仍然是武林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江湖黑道的真正领袖武林盟盟主。

他缓缓睁开眼，刚才的梦做的很真实，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当年与其他三人并肩挑战太白子的岁月。

时间是这世间最强大可怕的武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如今，他们这些老一辈是不是真的该离开奋斗一生的江湖了？一个时代难道真的结束了？新的时代迟早会到来，但北境则内心深处却还有一丝的不甘心，新时代固然会到来，但却不是现在！

好安静啊！

整个武林盟此刻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周围静悄悄，安静的连呼吸声都能清楚听到。

在这黑暗中，他深深感受到了孤独，这是何等的恐惧情绪？世间倘若就只剩他一个人，曾经的老朋友倘若都死去他虽然得到了无尚的荣誉与光辉，但孤独感却伴随着他一生。

北境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回想着当年与老朋友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那些时光真实且难忘，如今都回不去了。倘若世间真有所谓后悔药的东西，北境则宁愿放弃现在全部的荣誉，放弃武林盟主的地位，他也要回到过去与老朋友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江湖。

可……哪有什么后悔药啊……

在最后的岁月中，伴随他的只有无尽的孤独……

孤……独……

孤……

独……

白发苍苍的老头，在这寂静夜色中，一个人承受，一个人痛哭……

谁都不会知道，第二天依旧谈笑自若，纸上谈风云变幻的老者，以独自度过了多少个无休无止的空寂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