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弟子不断询问着，他们的问题只问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一个个唐门弟子感觉鼻中闻到一阵清香，这香味浓密，经久不散，不一会，每个人都被香味吸引，每个人都闻到了，香味似乎占据他们每个人的身体，他们以产生了幻觉，以被香味不断侵蚀……

一个个唐门弟子倒下了，他们倒下去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细鳞太攀看着这些人，在火光照印下，他的笑容除了美，更显得阴森而残忍。

他笑看着这些唐门弟子，转身隐没在火光中。他的出现与离开竟如此悄无声息，不留痕迹，正如他从未来过……

唐门弟子上千众，一夜间，几近灭门，无人生还……

西蜀唐门，就在这悄无声息中，就在这无休止的黑暗与炽烈火光中，泯灭了……

“这……就是你们的计划？”唐柔一个人孤寂的站在黑暗中，对着空气不断自言自语。

他正在问一个问题，同时也在等一个答案。

半晌，空气中似乎隐隐传来了回声。

这回声不仅低沉，而且阴森可怖，就像夜中鬼怪的呼吸，饶是呼吸，唐柔也清楚听到了那个回答。

“不错！”

声音很凄凉，但绝对坚定。唐柔对着空气发一声笑“想不到啊想不到。”

“你已经想到了。”那声音再次回答。他顿了顿，忽然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唐柔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整个人脸色瞬间苍白下来，他无力的跪下去，跪在黑暗中，跪在不知是怎样的路面上。

周围再一次变得静悄悄，漆黑的夜晚，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唐柔就仿佛置身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他的五感似乎都在退化。

他以逐渐感觉不到自己还有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还有耳朵？他的双手双脚似乎也没有了温度，只有他的脑子还在思考，但这思考却以让他恐惧，他就像一个只会思考的脑子。

时间不知又过了多久。唐柔静静的呆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连话也不会说。

这一次，远处却传来了光。

光很亮，越来越亮。

有个人朝唐柔走了过来，他面目可怖，就像一头猎豹。

他提着灯笼走过来，他正在笑，对着唐柔笑。他的笑很平常，没有任何力量，甚至这笑容看来还会让人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但唐柔的心却冷了，他害怕别人笑，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更看不得别人笑，因为他自己就是如此，当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时，别人必然不会好过，而如今，唐柔穷途末路，见到别人对自己这样笑，怎能不害怕？不恐惧？

这个人的手段同样阴狠毒辣，相比自己恐怕都过之不及。唐柔终于明白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道理，从前唐峰还了他的因果，如今也该轮到唐柔了。

这人走近唐柔时，唐柔不仅整个心都冷了，人也冷了，但他的脸依旧保持着笑容，僵硬的笑——这个人他竟然还是认识的。

莫要看他那张脸，单单看他腰间悬挂的兵刃唐柔就认得他。天下间有如此美丽兵刃之人，也定然是个绝色美男子。只可惜傅云泽不美，也绝不是什么美男子。他简直就是猛兽转世，他就是一头猎豹！

唐柔统共以见过傅云泽三次，而且就在今天他见到傅云泽两次。

一天之中见到同一个人两次，对唐柔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

难道不仅这桩买卖做不成，他唐柔的命也要留在这里了？

唐柔想到刚才自己从客栈出来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浑身酒气，却头脑清醒，他还在得意自己的聪明，他认为天下以没有像他这般聪明的人。

可是，这一天他偏偏喝了点酒！他为何要喝酒？他难道不知道酒喝多了会醉，而喝醉了的人头脑是不太清醒的。像唐柔这样聪明的人却办了最简单最愚蠢的事！

唐柔并不是一个容易喝醉的人。

可如今……

唐柔似乎有些醉了。

他宁愿自己是醉的！

当他走出客栈后，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那是满意的笑，是狂妄的笑。

因为，就在刚才他谈了一桩很好的生意。

唐柔不愧是个聪明人，如果他不去读书科考，而是选择做生意，一定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因为他谈的生意从来都是占尽便宜而对手还觉得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这实在是天底下最会做生意的混蛋！

唐柔一向为自己有这样的头脑而感到骄傲。他觉得只要是经手自己做的生意就没有赔本的道理。

但如今，看到傅云泽的笑容时，他再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

傅云泽从不对人笑，但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傅云泽竟然学起了唐柔。学起了他那令人胆寒阴冷的笑！

他学的还真像！

唐柔看着他，僵硬的笑容似乎都在哭泣。他如今笑起来，真比哭还难看。

笑，本来是人七情六欲中最纯洁的东西，却让唐柔感受到最真实的恐惧。

这时，唐柔才明白，原来‘笑’也是一种力量，几乎令人绝望的力量！

“你是如何想到的？”傅云泽看着他，道。

唐柔抬起头，望向傅云泽，他从未这样仰视过别人，但此刻他的身体以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突然明白了，杀手楼的杀手很多。但唐门杰出的弟子却很少。”他顿了顿，接着道“也就是说，唐含影身死，唐峰被囚禁，而我不在唐家堡，对唐门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傅云泽点了点头，眼中闪过怜惜“如果你身在杀手楼，地位肯定不会比细鳞太攀差。”

“我也觉得。”唐柔点了点头，他的脖子抬起久了，竟隐隐有些酸疼，但他仍不敢低下去，看着傅云泽，道“我想低下头，这样跪着抬头实在难受的很。”

“你可以站起来和我说话。”傅云泽道。

于是，唐柔就站了起来。他竟然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他的身高本来有八尺，站起来甚至都比傅云泽还高半个头，于是这次轮到傅云泽抬头看他。

饶是如此，唐柔也不敢随便动一动。他已被傅云泽吓坏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将唐门的事告诉杀手楼的。又是谁暗算了唐门。”

“你不知道杀手楼的规矩？”傅云泽惊讶道“我们是不会将雇主信息透露给第三方的。”

这个答案早在唐柔意料之中。正如许多年前唐门曾委托杀手楼灭碧月山庄一样，梦一秋死前，同样不知道杀手楼的来历。

而如今，命运的轮回终于转到了唐门。

“我来猜猜。”唐柔笑着道。

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他不知傅云泽离自己很近？

难道他不知，只要傅云泽愿意，即便一个念头都能要了唐柔的命。

毕竟傅云泽手中的那柄剑，不仅美，而且快，不仅快，而且锋利无比！

“是唐峰？”他看着傅云泽，见傅云泽脸色平静，连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他说着，眼前忽然一亮，“是梦星魂？”

傅云泽继续摇头。

这一下，唐柔却猜不到了。

傅云泽道“唐门与我杀手楼做的这桩生意，你觉得公平吗？”

“不公平？”

“既然不公平，那你为何还要将它说的很公平？”

“因为我想赚的更多。”

“难道你不知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知道，当然知道。可是，我自信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但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今，你是不是很有挫败感？”

唐柔点了点头，继续道“雇佣兵主给你的任务是杀掉我？”

“不只杀你，还要灭掉整个唐门。”

“他给了你多少钱？我可以出十倍，只要我能活，只要唐门不灭。”

“你能活？唐门不灭？”傅云泽冷笑“直到这个时候，你还在想让唐峰死。”

唐柔又一次沉默。他做唐门门主连半月都不到，唐门就惨遭灭顶之灾。

这是否也说明了，唐柔比唐含影更加不称职？

唐含影经营的这许多年，唐门虽一直在走下坡路，可好歹唐门就是唐门，地位仍不可动摇。

好歹西蜀武林第一，仍是唐门。

而如今，唐柔继位，迎来的却是唐门的覆灭。

不仅唐门要覆灭，唐兴双雄也同样不能活！

唐柔想的太简单了。他甚至还在从中周旋，还在想方设法的致唐峰于死地。

他这一举动，让傅云泽都觉得实在有损大家风范。

正在这时，唐柔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脚步很轻，走到唐柔身后，他都没有发现。但傅云泽的眼神却告诉了唐柔答案——他身后有人！

唐柔心中一惊，如此深夜，莫说傅云泽不拔剑，就是吓也得吓死了他。

“谁！？”唐柔扭头看去，那人却发了一声笑，这笑声奇诡，如同幽灵般。让唐柔浑身打个冷颤，但这声音却又很熟悉，他扭头去看，身后竟无一人。

当他在看向傅云泽时，一张清晰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这个人他同样认识，虽然相识时间短，在唐柔心中，却绝对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梦星魂！

竟然是梦星魂！

怎么可能！

唐柔惊愕看这张脸，梦星魂，真的是你！

在那一瞬间，唐柔觉得自己有救了。可同时，又在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坠万丈深渊。

梦星魂怎么会在这里？

傅云泽与梦星魂并排站着，唐柔的心又冷了下来。

原来……委托杀手楼的人，竟然真的是梦星魂！

可……为何唐柔在刚才说出那答案时，傅云泽会摇头？

唐柔彻底绝望了，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他最信任的兄弟，他唯一当做朋友的人，竟然就是背叛他，要将他置于死地之人。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实！

唐柔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被别人玩弄于鼓掌间，竟然不自知。如今想来，他甚至有些同情唐峰了，原来当时唐峰得知自己被害，是这样的感受。

唐柔看着这二人，眼神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就像个被吓傻的呆子，或许傅云泽刚才说他是个聪明人是在侮辱他，他其实愚蠢无比。曾经他觉得自己很聪明，拥有天下无人能匹的智慧，如今看来多像一个笑话。

“梦……梦星魂……”唐柔木讷看着梦星魂，原来被人利用是如此痛苦且无力的“你……为什么……”

他竟也如当日唐峰一样，说出了那句自认为永不会说出的话“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梦星魂笑看唐柔，脸上笑容都逐渐凝聚，那是一种扭曲且丑陋的笑“你恐怕还不知道我的真名。”

唐柔一愣“你的真名？”

梦星魂扯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这张脸，对于唐柔来说在熟悉不过。

他甚至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是……是你……”他的眼中立刻出现了恐惧，那是一种让人看了都害怕的恐惧，他就像在看一只鬼，他真的就在看一只鬼，因为梦星魂这张脸，本该消失于世十多年，而当年亲手斩杀这张脸的，正是唐柔！

“梦一秋？怎么可能！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唐柔以彻底崩溃。

梦星魂却在笑，狂笑！大笑！

他的笑是唐柔迄今为止见过最恐怖的。即便是傅云泽，即便是从前的唐柔也绝不会露出这样惊悚阴狠的笑。

唐柔怎么也想不明白，以前与自己一起喝酒，为自己出谋划策扶持他坐上唐门门主之位的好同伴，竟是他的仇敌。

竟然是已死去十多年的人。

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可以信赖的人？

究竟谁才是唐柔能够去依赖的？

原来……他也是孤独的。

他想要找到一位真正的同伴，什么样的人才算真正的同伴？

那必然是不会辜负他，不会背叛他，更不会在他背后捅刀子的人。

可那样的人真的存在吗？

从前，唐柔信赖唐峰，唐峰离开了他，后来唐柔信任梦星魂，梦星魂背叛了他。

这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却又可笑至极。

“首先，我很确定我还活着，并且活的很好，很愉快。其次我并不叫梦一秋，我的真名就叫梦星魂。最后，我也不确定我是否在为另一个人活，因为当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他们宁愿相信我就是梦一秋。”梦星魂叹息，他的眼中同样充满了绝望。

谁能感受到，一个人被当做另一人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长的相似，仅仅因为梦一秋名声比梦星魂大。

梦一秋就是梦一秋，而梦星魂却不一定是梦星魂。

他的经历，似乎比唐柔还要凄惨。

他总觉得，自己以不再是自己，而是梦一秋。或许，当唐柔杀死梦一秋那一刻，梦星魂就死了，新的梦一秋却重生了。

“梦一秋与你什么关系？”

这话并不是唐柔问出来的，因为唐柔已经呆住，已经被震慑，他以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问题是傅云泽问的。

“当时雇佣杀手楼的人，分明就叫梦一秋，不仅我奇怪，大都督也很奇怪，他甚至以为梦一秋死而复生。为了调查这件事，大都督不仅派出了我，更派出了细鳞太攀。”

“你能想象到，活在别人影子里的感觉吗？”梦星魂的眼中都是凄凉，他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那是一种阴冷、痛苦、无人问津的日子，甚至我觉得，倘若有一天，真正的梦星魂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而那所谓的梦一秋，倘若在死第二次，也一样会轰动整个武林。”

“于是……你就成了他？”

“我成了他？”梦星魂苦笑“我怎么会成为那该死的梦一秋？我只不过是梦一秋的兄弟，亲兄弟！我们两个的长相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

原来……

梦星魂与梦一秋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唐柔更加的呆滞，就连傅云泽也沉默了。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梦星魂叹息着低下头“你知道吗？或许我也是被逼无奈。”

这话说完，他又笑看唐柔“不过还好……”他的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喜悦，似乎刚才埋怨世间不公的人，并不是他，此刻他看唐柔的眼神也变了，他突然觉得唐柔也很好看，唐柔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只要是生命，就都会流血。唐柔会流血吗？

像烟罗书里写的:我也一直渴望有一个人，能够岁月经年仍拉住我不放。

不许我堕落。

不许我沉沦。

不许我随波逐流。

不许我就此沉睡……

“还好，我以找到了你！”他笑着对唐柔说。“我终于可以杀了你，为梦一秋报仇，终于可以让碧月山庄复兴，我将会成为碧月山庄新庄主，我的丰功伟绩，我的荣耀辉煌将是梦一秋永远无法匹及的，这江湖，在很多年以后，只会记住我梦星魂的名字。我又重新做回自己了。”他在畅想未来，在憧憬那美好的时刻。

这时的他，就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孩子。

然而，他的梦却又显得很真实。

“梦一秋以死，何必与一个死人争？”唐柔却道。

“你怎么会理解！”梦星魂突然怒喝道。

他像一只嗜血的猛兽般瞪着唐柔，他马上就要吸干唐柔的血。

唐柔怎么能理解，在这二十多年间，梦星魂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或许……

唐柔真的可以理解。

唐柔与唐峰的关系，不正是梦星魂与梦一秋的关系吗？

他们四个人虽然处于不同阵营，不同门派，却又那样相似，相似到好像只有两个人。

两个完完全全，始终在抗争的人。

他们的关系，就如同水与火。

水火不容，却又水火相仪。

“我当然理解！”唐柔多想将这话说出，但他却硬生生的忍下去。他觉得，梦星魂是个可怜人，正如此刻的他，也实在是个可怜人……

傅云泽在侧，本该一剑斩了唐柔，如此一来，任务就算完成了。他就可以提前回到杀手楼，再也不用听梦星魂神神道道的胡言乱语。

他毕竟还不习惯听别人的家事过往。

正如，他也不愿对别人多说一句关于自己的话。

傅云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孤独且享受孤独。

因此，傅云泽能成为杀手楼几乎排名第一的杀手，不仅是因为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更在于他由内散发的独特人格魅力。

但这人格魅力是唐柔最不喜的。

一个人，倘若连听别人过往的耐心都没有，这人该有多无趣呢。

他的一只手以放在了剑柄上，下一步就是拔剑。

拔剑与收剑的动作对傅云泽而言，就是同一个动作。因为，他拔剑速度快，收剑的速度更快。当他那柄‘绝命剑’出鞘收鞘，当别人看到剑重新入鞘的一瞬间，便是那人的死期，他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亲眼看到自己的头颅离开身体，掉在地上。

这就是傅云泽的剑法，无声无息，却又绝对致命。

但今天，出现了意外，这叫梦星魂的家伙，竟然拦住了他！

傅云泽瞪视梦星魂，他以懒得再和梦星魂说一句话，他觉得只要自己瞪着梦星魂，这梦星魂就绝对会明白他的意思。

梦星魂果然还是聪明的。

他朝傅云泽看了眼，声音低沉下来“一边去，我要亲自动手！”

梦星魂不仅头脑聪明，胆子也很大，他这不要命四处结仇的本事，还真与梦一秋有些相似。

难怪，碧月山庄会覆灭，也难怪梦一秋会死。

双袖一抖，梦星魂手中以多了两柄飞刀。

碧月山庄的暗器从来都不比唐门差。

梦星魂的飞刀同时掷出，却分刺唐柔两处不同的穴道。

唐柔身体僵硬，逃无可逃。纵使梦星魂只用一柄飞刀刺他穴道，唐柔也定非死不可，但如今，梦星魂似乎还担心有意外发生，他连续掷出的两枚暗器，竟都同时打向了唐柔身体两处死穴！

一处死穴以九死一生，更何况是两处死穴？

梦星魂的狠辣手段，丝毫不比唐柔差，他分明就要唐柔有死无生！

嗤——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与此同时，唐柔面前忽的银光一闪。

只听‘砰砰’两声响，两柄飞刀同时落地。

“谁！是谁？”

梦星魂惊愕看着这一切，饶是夜半，他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以渐渐习惯了黑暗，毕竟他本身就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