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周恒、贺廷玉次日即率领着一营兵马离了燕都,往常山府而去。他们自永济渠乘船向南,到了衡水府境内之后再换马向西,约莫五六日即可抵达。西苑军营之内,便由郭继恩亲自率领,每日操练。木刀、木枪、木牌、弓弩,校场里喊声震天,令旗挥舞,一派火热情形。
丽日晴空之下,众军士都围在演武厅前,观看郭继恩与骆承明两个比试枪法。两人各持一杆去了枪头的长枪,你来我往拼斗了三十余回合,惹得围观众人喝彩声连连不绝。
霍启明坐在厅前交椅上,眼看骆承明渐渐有些不支,便起身喊道:“都停手,停手!你们已斗了这许久,依贫道瞧来,再打上个三天三夜,也是个不分胜负。这也不用再比试下去了,都过来歇息罢。”
郭继恩闻言,首先跳开,骆承明跟着罢手。两人各自拿汗巾擦了汗,又有军士捧上凉茶来。骆承明仰头大口咕咚喝个干净,连声赞道:“这凉茶是霍真人调制?倒是教人周身上下,无处不爽。”
霍启明笑了笑:“方子是我出的,煎煮却是火兵们的活计。”他说着一摆麈尾,重新在交椅上坐下,“骆巡检,你这身武艺,果然了得啊。”
“真人不用替我遮掩,”骆承明淡然一笑,“我自家事体,自家清楚。再斗个十余回合,我必然落败,统领大人才是真正好本事。”
郭继恩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闻说骆巡检是将门之后,又是武举出身?”
骆承明点点头:“卑职乃是雍平元年的武进士,家父是羽林军中一名团练。原本骆某是想在羽林军中谋个差事,也好留在父母身边。怎奈掌军太监收了别家的银子,于是将我的名字顶了。骆某到得燕都不久,中原兵乱又起,羽林军在宛城被庞信的兵马杀得大败,家父殁于乱军,连尸骨都寻不着,我便绝了回西京的心思,索性将老娘接了过来,安心呆在此地了。”
郭继恩点头道:“抽个空晌,我们也去贵宅拜望一下令堂。”
骆承明苦笑道:“这如何敢当?”
郭继恩笑道:“咱们是军中同袍,这都是该当的。”霍启明插嘴问道:“如此说来,骆巡检入燕州军竟有十五年了,那想必你也参与了雍平三年的浑达克之战?”
骆承明在交椅上坐下,吁了口气道:“不错。先前老令公出镇燕郡,胡人不敢南下,及至司空接任,又在柳城大破东胡,是以边境太平了好些年头。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先都督第一次出征,就在浑达克沙碛吃了这么个败仗。此役中先督帅腿上中了一箭,是我将他救了出来。因此缘故,先督帅对我颇为提携,后来还赐了一名婢女与我做妻室。仔细想来,令尊待我其实不薄,倘若他事先留有遗命,我倒未必会拥戴大郎做这统领之位了。”
霍启明抚掌笑道:“大郎若是不来抢这统领之位,只怕是先都督的两个嫡子如今都已成了刀下之鬼,况且他们母子三人眼下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也不必心中有愧。话说,你们在浑达克吃了败仗,倒是害得我们苦!想想罢,从那一战之后,图鞑年年入寇掳掠,苦了多少百姓。我跟着大郎才到武城,就遇着图鞑犯边,我跟着他一个小小队正,在敌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如今回想,依然惊心动魄。”
郭继恩指了指自己右眼眼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伤疤:“当时差一点就成独眼了。”
谢文谦也笑道:“那时我还是郭队正旗下一名小小哨长,激战之中,身中四创。若不是霍真人及时救治,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骆承明点头道:“独石庙一战,大郎的确打出了威名,此后大小二十余战,又无一不是大胜,图鞑人也是被杀破了胆。如若不然,这两年边境上也不会如此太平。你又请开边市,由是商旅往来不绝,生计兴旺,这份见识,我是万万不及的。”
郭继恩正要说话,程山虎来报:“于护军、杨校尉两位已至辕门。”霍启明笑道:“运鹏兄可算是到了,快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于贵宝、杨运鹏先后来到厅前行礼拜见。骆承明定睛瞧去,这杨运鹏大约二十七八年纪,肤色黝黑,身形壮实,面相憨厚。郭继恩领兵来赚燕都之时,这杨运鹏被他委派留守燕平县城,可见其为人持重勇决。骆承明正在胡思乱想,却见杨运鹏微笑向他叉手道:“骆巡检,早闻大名,今日得见,还请多多指教。”
骆承明忙叉手回礼道:“不敢,杨团练是郭统领得力爱将,屡有战功,骆某很是钦佩,今后咱们须得多多亲近。”
寒暄既毕,郭继恩便吩咐两位坐下,于贵宝面带忧色道:“统领钧令,末将已经接着,只是这监军司,是何等要紧的去处,赏罚升贬,权柄极重。末将深恐难于胜任,若有差错,辜负了统领厚望,却不是小事,还请统领慎思,另委他人为好。”
郭继恩摆手笑道:“监军使一职,除了于护军,郭某实不做第二人想。恰如护军所言,监军司权柄极重,非得要护军这样德望高卓的老将来,才能镇住下面这些崽子们。护将军就不要再推辞了,监军司由老将军掌总,谢副使佐之,另外,”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郭继骐,“我让继骐来做个监军判官,军纪申令,我会与你们一道修订出来,檄传诸师,教众位官兵,俱都知晓。”
郭继骐一愣:“我去做判官?”
“对,你去。监军之职,桩桩件件,都是细务,你要学着耐心去做。”郭继恩笑道,“这军纪,说到底,只是三件,其一,进退听令,其二,不取黎庶分毫,其三,收缴归公。”
谢文谦点头道:“咱们跟着郭统领,戍守宣化之时就是如此。统领的军纪定得很细,不可打骂士卒,不可强买强卖,不可调戏妇女,不可侵夺同袍财物,不可损毁兵器甲仗。其实都是些浅显道理,只要说明白了,大伙都会听从。”
郭继恩点头道:“既然你都记得,就与于护军、继骐兄弟一起抄写出来,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一起参详。还有你,运鹏兄,你要尽快往南苑军营,那边的兵马,暂都归你节制,回头你就与护将军办理交接。自今日起,杨运鹏擢升四品都尉,授中军乙师检校副点检,即日上任。”
“是。”杨运鹏忙起身敛容应道。
郭继恩又嘱咐道,“夫法者,以水之平,廌触不直者去之。所以要公正,公平。士卒有违忤,当有惩戒,军官有违忤,亦当如此,不可偏袒人情,你们都要记住了。且都去罢,我已命人打扫监军院,换了牌匾,今日就可进去理事。记住,监军职分之事,任何人不可干预,即便是我,也只可建议,若于理不合,只管驳回来!”
“是!”三人肃然起身受命而去。
郭继恩又当场署下军令,钤了银印,杨运鹏遂领命告辞。骆承明也告辞离去,霍启明便笑嘻嘻瞧着郭继恩道:“继恩兄,看你如今召将行文,十分利索,却不知有没有想过,你上表请袭父职,若朝廷不允,又当如何?”
“朝旨不允之事,确有旧例,”郭继恩说道,“不过以眼下局势,多半不会。如今魏王梁忠顺独揽朝政,天子实为傀儡。当年庞信兵乱,卢家出兵勤王,被魏王军袭击,两家早成生死大仇,彼此相斗已经十年,魏王要全力对付卢知守,他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激怒于我?”
“你就不怕他先逼反了你,然后遣兵来灭了燕镇?”
郭继恩嗤笑一声:“卢家虎视眈眈,魏王军马虽强,未必就能先灭了燕镇,只怕是前阵未捷,后院起火。况且吴州徐敬徽徐智玄父子,山东马世仁,哪个是易与之辈?魏王老于兵事,决计不会干这种蠢事。”
霍启明点头:“既然你已想得明白,那就好。如今咱们便等着朝廷制书到罢。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朝旨不到,总是教人心中难安。”
郭继恩倒是显得胸有成竹:“不用着急,咱们也得给魏王一些时日,让他掂量清楚嘛。”霍启明却又皱起眉头:“那个田安荣,还有耿冲,怎么还不回来?我当初也是眼瞎,竟然相中了这么个惫懒货!”
郭继恩手段迅速,三日之内,便将中军的两个师编制调整完备,各团都设置了工辎营和大小监军。虽然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下令军队出营练足。
与普通士卒一样,郭继恩也给裤脚打上绑腿,腰佩横刀、皮囊、干糒袋,另有角弓、胡?、羽箭,头上束着一条青黑色的抹额,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他走入长亭回望,但见碧空白云之下,长枪如林,旌旗猎猎,队伍分作四列,齐齐整整走在官道上。偶有过往商旅行人,都慌忙让至道旁,一边观看,一边小声指点,不时啧啧赞叹。军士们听得这些称赞的言语,都将头高高昂起,步子走得愈发矫健。
斥候队打马飞奔,前出十余里之外查探有无异常,辎兵身穿漆成黑色的皮甲,拉着驮马、大车,跟在战兵之后,行军不紧不慢。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团练高政永走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无奈领头的统领都是与士卒一道步行,高政永心中便是再有怨言,也不敢说什么。
他在道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摘下乌皮靴,倒出里面硌脚的异物,拿起皮囊灌了一大口凉开水,又冷眼瞧着长长的军伍行列踏着齐整的步子前行。
监军判官石忠财一边走,一边领头高声唱道:“候骑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官兵们跟着扯起嗓子唱将起来,登时声若奔浪,响彻云霄。不知怎地,高团练忽觉身上汗毛竖起,涌出一股雄壮的心绪,不禁低声道:“入娘的,倒又有了十分气力是怎么回事。”
霍启明打马过来,见高政永手里捏着乌皮靴,便笑道:“高校尉,莫不是脚疼了,要我帮你瞧一瞧么?”
“不妨事,歇息了一会,已经好了。”高政永连忙又将靴子穿上,站起身来。霍启明又道:“若是实在走动吃力,我将马让与你罢?”
高政永慌忙赔笑道:“如何敢劳动真人,果然并不妨事。”说着便回到行伍之中,一面走,一面跟着高唱:“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霍启明继续驾马向前,在队伍中见到郭继蛟,汗出如浆,面色发白。霍启明便道:“继蛟兄弟,若是撑不住,你就乘我的马罢。”郭继蛟却咬牙道:“没事,我,撑得住!”走在他身边的哨长笑了笑,将郭继蛟的皮囊、干備袋拎到自己身上:“我替你拿一点!”
练足的目的地是城西五十余里外的嘉福寺。军队只在途中稍作歇息,吃了些胡饼,便一路直行至嘉福寺。南苑的一个团也在杨运鹏的率领下练足到此处,两军合作一处,开始安营扎寨。兵丁们打下木桩,开挖厕沟,拉起营帐,引入泉水,十分忙碌。
几辆载着大木桶的四轮大车旁边围着不少军士,好奇地瞧着,大木桶呈鼓形,两端都被木板密封,木板靠近边缘的地方还装了一只水龙嘴,有人将铜销拔起,便有水流出,再将销子插回,桶里的水又被封住,几个人不停地拔了又插,觉得十分好玩,工辎营一名队监怒喝道:“围在这里做什么,都没有事做吗!”
众人顿作鸟兽散,队监自己走过来,将大木桶瞧了又瞧,忍不住又将铜销拔起,看着涓涓细流傻乐了一会,又四下瞧瞧,这才将销子重又插上。
郭继恩负手四下打量,见千峰拱翠,万壑堆云,山寺巍峨,院落广阔,便对身边的霍启明、郭继蛟道:“咱们几个,今夜就住这庙里罢。”
霍启明手摇麈尾笑道:“正有此意,虽说我是个道士,但是有屋子住,说什么我也不会去住营帐的。”
“都是方外之人,有什么打紧,你还可以跟大和尚们坐而论道,谈空说有。”郭继恩说着便迈步往山门而去。
大雄宝殿正门上一块牌匾,写的是“寂照真如”四个大字。嘉福寺住持显明禅师闻讯赶来,老和尚须眉皆白,向郭继恩合十行礼道:“不意将军今日造访敝寺,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郭继恩忙还礼道:“冒昧前来,打搅方丈清修了。”霍启明却在他身后冷笑道:“显明长老,还认得我么?”
显明法师定睛细瞧,一个年轻道人,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身着青色鹤氅,头束逍遥巾,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嘴角带笑,一副不屑模样。法师不禁眉头深皱:“原来是霍真人!你今日又要来挑事么?”
郭继恩连忙道:“大师何必与这小子一般见识,还请引我入殿礼佛罢。”
“是,将军,这边请。”显明便引着郭继恩、郭继蛟、程山虎等人入了大雄宝殿,霍启明却不进去,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四处晃悠。
寺庙规矩,过午不食,郭继恩等人复又回到军营用饭。然后又听谢文谦、杨运鹏等诸将讨论今日行军之事。杨运鹏道:“中军乙师,自然是比不上咱们旅,不过这些士卒也还本分听调,使唤得动。如今三个团都已设了工辎营,只是监军官缺员厉害。”
谢文谦扶额道:“到处都缺,又何止你这一处,这个却急不得,慢慢来罢。”杨运鹏又问道:“听说统领预备设立讲武学堂,咱们可以选些忠厚可靠的协尉副尉,进学堂读几个月的书,便回来充作队监营监,如何?”
郭继恩点头道:“这个自然是可以,讲武学堂之事,监军司也要尽快办起来。我可以来做这个山长,或者让王忠恕王点检来做,也是可以的。再去寻几位致仕的武将来做博士、学谕,嗯,还得请几位大儒过来,讲解经史。”
谢文谦焦头烂额:“你是嫌监军司还没累死么,行行,我们一定上心尽力,下个月,下个月一定把这学堂给办起来。”
郭继恩笑了笑,抱拳道:“有劳文谦兄,那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们也早点睡罢。记得斥候都撒出去,轮番值哨,不可大意。”
他领着郭继蛟、程山虎出了军营,回到嘉福寺,早有小沙弥迎上来道:“热水已经备下,还请将军沐浴更衣,早入禅房歇息。”
“多谢小师傅。”郭继恩想了想又问道,“霍真人在哪里?”
小沙弥面色古怪:“那位道爷在方丈房里,两人在吵架呢。”
郭继恩好奇心大起:“我去听听。继蛟、山虎,你们先去沐浴罢。”
小沙弥引着郭继恩至方丈室外,老远就听得里面传来霍启明的声音:“叮咛莫问如来界,本体工夫在此寻——且何谓本体?万法根由是也。你释家言称法性真如,我道门称为众妙之门。咱们各说各语,无非证悟不同,譬如群盲摸象,有摸着象腿的,有摸着象尾的,还有的么,根本就没摸着!”
显明法师的声音传出来:“真人所言,是说老衲什么都没摸着,是这意思罢?”
“不,你就是那个只摸着象尾巴的。耽空滞寂,而不知变,大谬,大谬矣!”
郭继恩在屋外闻言,不禁摇头轻笑。小沙弥低声问道:“将军可要进去么?”
“不用,我也去沐浴歇息了。”
“是,将军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