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月廿九日,宜开市、交易、造屋、动土、上梁、开光、立碑。总而言之,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这日也是旬休之日,但是郭继恩、霍启明两个大清早起来,依旧像往日一般在西路院子里较量武艺。两人都是赤膊,露出白皙矫健的上身,手持木刀木剑,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约莫对练了半个时辰,两人方才罢手,霍启明瞧见一边观看的耿冲,便斥道:“你也记得自己是我的伴当?这都辰正时了,你才来!这一身肥肉,你也该消减消减,往后早上须得跟着我一起练习,你可记住了?”
“我是天生的力大体壮,其实不用练习——不,小的自幼学得棍术,”耿冲见霍启明要发怒的模样,连忙改口道,“等闲四五个人不能近身,小的这棍术,可比老爷们的刀法剑法要使得好。”
霍启明闻言只是冷笑,转头吩咐程山虎去廊下枪架上取来一支长棍交与耿冲:“你且使一路与我瞧瞧。”
耿冲接了长棍,跳到院子中间,起个手式,呼呼舞了几棒,霍启明着实看不过眼,跳入场中道:“停,停!这样花把式,也敢说是棍术使得好!你来,与我比试一番,若能沾着我些皮儿,今后非但不用你早起伺候,我还每日加你一餐!来,来,你怕什么,身为武人,须当一往无前,你只管使将来!”
耿冲壮起胆子,大喝一声,挥起长棍劈头砸下,接着上撩,横扫,都被霍启明轻松躲过。然后霍启明身形如电,欺身上前,抢入耿冲怀中,肩部狠狠一撞。
耿冲闪避不及,立时连退几步仰天摔倒,便如一座小山塌下。程山虎在廊下瞧着,忍不住喝彩道:“好厉害!”
耿冲面色痛苦,挣扎不起。霍启明上前将他拉起来道:“如何?”耿冲站起身来,依然觉得呼吸有些艰难,惭愧道:“天师老爷着实厉害。”霍启明得意洋洋:“这个算得什么,我若是使剑,早在你身上戳了七八个窟窿了。”
程山虎问道:“霍真人,你这剑法,我可以学么?”
“月刀年棍十年枪,”霍启明道,“后面还有一句话是,一辈子的剑!剑法难学难精,你就跟着学刀好了。继蛟不是在学刀么,往后你就跟他一起练。”
郭继恩已经冲了个凉水浴,换好衣裳过来:“钱庄今日开张大吉,你须早些过去。我今日先去骆巡检宅上拜访,晚些时候咱们在这里备下筵席,教大伙儿都来吃酒。还有,你那个自来水,究竟还要多久?”
霍启明大怒:“你成日就知道催!将来我将全城都接上自来水,独独不引到这都督府来,你想多用水,自己再去凿几口井罢!”
郭继恩连忙安慰:“我也就随口一问,你且消气,赶紧去洗浴,然后一块去吃早饭。”
霍启明气哼哼地去了,程山虎便向郭继恩禀报:“方才戴管事来报,凌氏夫人的家人,已经领着她从角门离去了。”
“分给她的金银财物,都带上了么?”
“都带上了。”
“那就好。”郭继恩点头,“咱们去用饭。”
几人用过早饭,霍启明领着耿冲往巡查使府衙去了。郭继恩则带着程山虎往骆承明宅邸而去。骆宅位于皇城东面的思贤坊,一处两进的院落,青瓦白墙,十分清爽。
骆承明慌忙出迎,将郭继恩请入。但见院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位五十余岁妇人,头戴钗饰,身穿秋香色缎面襦裙,身边跟着一个使女,候在正厅之外。郭继恩便叉手道:“继恩见过老郡君,瞧来老郡君身子十分康健,甚可喜也。”说着便示意程山虎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这妇人是骆承明之母徐氏,她闻言含笑道:“如何当得起小将军特来看望老身,快请屋里坐罢。”骆承明便接过了礼物,请郭继恩进了正厅说话。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妇,穿着使女的服饰,恭敬奉上茶来。郭继恩有些疑惑,骆承明神色有些不自然道:“这个乃是末将的妻室唐氏。”郭继恩吃了一惊,连忙起身道:“如何敢让嫂嫂奉茶,快请嫂嫂坐下说话。”
唐氏拘束道:“不敢,将军还请就坐,奴这就去后厨预备午饭。”说着福了一礼,匆匆走了。徐老夫人斥道:“急慌慌的做什么,便是走路也不成个样子!”
郭继恩忙道:“且不用着忙,我等还有别的要紧事,并不敢久坐。敢问骆兄,家中可还另有兄弟姊妹?”
“只有一个姐姐,早已出嫁。如今宅里只我在奉养家母。”骆承明说道,“今日旬休,统领何不就在寒舍用过午饭,就是有事,便也不急在这一时。”
郭继恩笑道:“今日钱庄开张,我须得过去瞧瞧,不然放心不下。如今钱庄定下是官民合办,骆兄可愿意也入上一本?”
骆承明迟疑道:“末将家中原本也有些积蓄,只是钱庄之事,属下还是不大明白,可否观望几日再做定夺?”
“我今日又不是来收银子的,只是随口一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霍道士。”郭继恩笑道,“他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早上我就多嘴问了一句那自来水什么时候能够弄起来,他就大发雷霆。”侍立在他身后的程山虎也笑道:“真人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什么自来水,什么路灯,医教院,可是若问他什么时候弄好,必定就会发脾气。”
徐老夫人打断他道:“老身有一事想要斗胆问将军,闻说将军接任这统领之位,我孩儿出力不小。如今就连乔定忠那莽夫都升了品秩,如何我孩儿依旧只是个四品都尉官儿。”她面带微笑,说话却并不客气。
骆承明连忙道:“母亲休要如此说,统领总掌一州军务民政,着实是席不暇暖,一馈十起。末将只恨力有不逮,未能替主公分忧,并不敢企望高位。况且儿子如今才三十四岁,便已是一旅巡检,率领着三千精兵,把守着各处城门,足见统领的倚重。”
徐老夫人闻言,依然叹气道:“话虽如此,只是文贵武贱,你一个四品的旅将,只怕威势还不及一个七品县令官儿。”
郭继恩摆手道:“本官并不曾忘了骆兄的大功,还请老孺人只管放心。骆兄武艺出众,御众有方,必定是要重用的,且不用焦急。”
徐老夫人微微点头:“如此便要多谢将军了。老身的夫君,为国身死,只有承明一个男丁。我实望他出人头地,以慰夫君在天之灵。老身便是说话着急些,还望将军勿要见怪才是。”
“望子成名,天下父母皆是这样的心思,本官并不曾见怪。”
又闲聊了几句,郭继恩便起身告辞。骆承明送出大门外,郭继恩摇头道:“骆兄,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统领只管吩咐。”
“君家妇难为矣。”郭继恩坦率说道,“我瞧令堂,性情甚为严厉,想必嫂嫂在家中,这日子难捱得紧。”
“唐鸯原本是督府一个使女。”骆承明叹道,“老督帅将她赏赐与我,家慈嫌她出身微贱,打算为我另寻妻室,是我坚持不肯。家慈无奈依了我,却是对她甚为厌憎,是以逼迫得紧。她生的又是个女孩儿,家慈更是不满,一直催促我出妻再娶,末将也是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怪道我瞧你面上总是郁郁不乐。出身微贱又如何,其实按朝廷制度,嫂嫂如今也算是四品郡君,与老孺人一般的品秩。”
骆承明苦笑:“这不是还没有册封么,咱们这里,毕竟是个藩镇。”
程山虎嘴快:“骆巡检何不再收一房妾室?如此老夫人定然是高兴的。”
郭继恩瞪眼道:“少来胡乱出主意。”骆承明也正色道:“当初成婚之时,我与她即有誓约,必不负彼此。纳妾之事,骆某从未做此想。”
郭继恩倒有些意外:“想不到骆兄也是专情之人,既如此,我倒有个主意,你何不另置宅院,将母亲妻儿分别安置?”
骆承明低头思索,郭继恩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你可与嫂嫂再商议商议。总之,清官难断家事,我瞧着嫂嫂是个温柔和顺的,你不妨与她商量着办。我就先走了,对了,晚间记得去督府吃酒。”他说着又加一句,“还有那钱庄,骆兄若是还有余财,当真可以加入一本,这个可是子孙万代的事业。”
骆承明抱拳道:“多谢统领提点,此事容卑职仔细考虑。”
郭继恩点点头,与程山虎翻身上马,往钱庄方向而去。行在路上,他沉思一会,又问道:“山虎,若你将来富贵,可是会有纳妾的打算?”
程山虎有点忸怩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我瞧着你们这些做官老爷的,都有好几房妾室。将来小的若得少将军提拔,有个出身,小的倒也想娶他个一妻一妾。只是我听说,买一个颜色出众的侍妾,至少也得花费十万钱,却不知到得那时,我有没有攒出这笔钱呢。”
郭继恩摇头轻笑,程山虎不禁挠头:“少将军觉得我说得不妥么?”
“倒没有什么不妥,”郭继恩笑道,“健儿庇旁妇,若能得遂心愿,那也是你的本事。”他说着催马加速,“驾!”
同日,郭继骐大清早离了监军司,回到自家宅院,这里是澄清坊内一处三进大院。郭长鹄见儿子进来,便上下打量着他身上的五品军袍,责问道:“为何昨夜里不归家来?”
“衙署里事情太多,一直忙到戌时,索性便在那边歇了一宿。”郭继骐答道,“阿爹用过早饭未?”
“你这个五品判官,倒是做得好兴头。”郭长鹄悻悻道,“我且问你,咱们原来那宅邸,可是被充作了医馆?”
“也不是医馆,是医教院,既治病,又教人学医,乃是一所学堂。”
“学堂也是我的宅子!”郭长鹄痛心疾首,“三路四进的大院子啊,就这么给夺走了!郭继恩这小贼,着实手段狠毒。”
郭继骐沉默以对,郭长鹄恨恨说道:“他赐了你这件五品军袍,你就巴巴地去给他出力任事了。你爹爹我,堂堂的三品护军,如今却只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被人笑话。”
“阿爹此言,恕孩儿不敢苟同,大兄雄才海量,并非爹爹所说那样。我且问爹爹,那元方烈是爹爹的腹心之人,他死之后,爹爹可有看顾他的家人?并没有,这是不是教人心寒?倒是大兄将元方烈家小礼送出城,并无为难之举。这件事,爹爹又以为如何?再有,虽说大兄逼迫咱们搬出了那大宅院,可是金银细软,咱们不是也都带了出来,并未被夺分毫。敢问爹爹,换了是你,能做到这步境地?”
郭长鹄一时语塞,想了想又嘴硬道:“哼,那卢家老妇,必定已经遣人去晋阳搬取救兵。卢知守卢知进兄弟,皆为关、张之属,到时大军压境,我倒要看那小贼又能横行几时?”
“爹爹如今想到卢夫人会去搬取救兵,当初你欲夺都督大位之时,怎么就没有想到?”郭继骐无奈道,“设若如今是爹爹主掌燕镇,并州大军来犯,爹爹又当如何?又或卢家取了燕都,于咱们又有什么益处?”
郭长鹄无话可说,气急败坏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聪明儿子,是要将我气死么!可怜我那继彪孩儿,如今也不知流落在何处,唉,若是继彪在此,我也不会如此烦恼。”他眼珠转了转,“你们发下海捕文书,就没寻到他一点踪迹?”
“督府并无发文捕拿哥哥,”郭继骐摇头道,“只是我也在寻他,很是担心他有什么闪失。若是哥哥传信回宅,爹爹务必教他早日归家才好。大兄唯才是用,哥哥武艺精熟,必定能得重任。”
“有你一个就够了!难道我两个孩儿都得替那小贼效命不成!”郭长鹄已经出离愤怒,“你以为他有那般好心,委你一个官职,不过是将你捏在手中做个人质罢了。亏我平常夸你聪明伶俐,竟连这个也瞧不出来!”
“大兄以孩儿为质,又何如干脆将咱们阖家尽皆逐出燕都?”郭继骐叹息道,“阿爹以副统领之职,兼领中军甲师点检,可谓是只在一人之下。乙师的于点检又素与阿爹交好,瞧来夺这统领之位似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则大兄振臂一呼,三军景从,顷刻便将局势翻转。阿爹细想,你对上大兄,何曾有过丝毫的胜算?”
见父亲气咻咻地说不出话来,郭继骐摇摇头道:“阿爹再仔细想想罢,我去瞧瞧母亲。”说着便走了。
郭长鹄犹在恼怒,他的爱妾王桃枝凑上前来道:“老爷何必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倒不如去我那屋里,听听曲儿可好?”
郭长鹄摇头道:“我不生气,不生气。这两个孩儿,便都是不中用的。那郭继恩小贼,如何就有这等能耐,边军之中做了六年厮杀汉,立下好大威名,回城一呼,万众拥戴,轻轻松松就夺了这统领之位!唉唉,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儿子。”说着不住叹气。
他瞥着爱妾娇俏面容:“我先前收的两个姬妾,尽给我生的女儿,你肚皮也争些气,为我添个男丁如何?”
王桃枝掩嘴娇笑道:“那须得老爷多多使些气力才成。”侍立在旁的两个丫鬟闻言,面红耳赤,都低下头来。郭长鹄转愁为喜道:“这晴好日子,正该努力造个儿子才是。走走,去你屋里。”
“啊呀,老爷你这可不是白昼宣淫么?”
“嘿嘿,老爷我正是要白昼宣淫。”郭长鹄压下心中烦闷,拽着爱妾便走。
郭继骐出了前厅,来到母亲房中问安。郭长鹄正室夫人宁氏,是继彪继骐两兄弟的生母,见二儿子身穿军袍,姿容英挺,她心下欢喜:“我儿大有出息了。”又想起继彪,垂泪道:“只是你那哥哥,如今生死不知,教人好生担心。”
“母亲不必心忧,”郭继骐安慰道,“哥哥身手出众,料定平安无事。若有消息,孩儿必定催他尽早还家,以安父母之心。”
宁氏点点头,又哀叹道:“你那爹爹,左一个右一个的狐媚收进屋来,便是一年也难得来看我一眼,你如今在城中任事,闲时可多多回来陪我说些话。”
郭继骐心中难受,便点头应允,又陪着母亲说了会话,这才告辞出来。回到正厅不见父亲,又往书房、前厅看过,都不见人影,一个使女小声道:“小郎君,老爷正在小夫人房内呢,不好去打扰。”
郭继骐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无语。他独自走到前庭,寻个石阶坐了,只觉得这院子令人十分憋闷,还不如回到军队与袍泽们一道吃土卖力,胡吹闲磕,更快活些。
他正在独自烦闷,门前有军士来叩门,仆役将那传令兵请入,这军士向郭继骐抱拳行礼道:“统领今日在督府备下酒筵,着小的来报判官,务必要去。”
郭继骐忽觉松了口气,起身回礼道:“多谢告知,某必定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