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继骐早早地出了宅门,往督府而去,一路之上遇到不少年轻女子,见他人才出众,都驻足含情,脉脉注视。郭继骐心中烦闷,对这些目光浑不在意,只管策马前行,到得督府门前,恰巧遇见郭继蛟。
郭继蛟叉手笑道:“堂兄来得倒早。”郭继骐翻身下马:“继蛟兄弟,你怎地在这里?”
“小弟才去钱庄交了银子回来。”郭继蛟面色兴奋,“母亲将二百两体己银子全都拿了出来,教我拿去钱庄入本,堂兄你瞧。”说着拿出好大一张银契给他过目。
“当真是二百两,”郭继骐有些惊奇,“令堂倒是颇有气魄,就不怕折本么?”
“母亲说了,我们母子三人得有今日,全赖大哥。”郭继蛟笑道,“钱庄是大哥的大事业,自然是必定要出一份力的。况且钱庄总办又是霍神仙,有他在,还愁钱庄没有进项么?倒是我说堂兄,闻说当初你们移宅之时,金银财物,装了十余车,这等富奢,何不也入上一本,坐吃红利?”
郭继骐叹气:“我那爹爹,自打争位不得,便一直怨愤,这银子,他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将来再说罢,咱们先进去。”
两人边走边说,进了东便门,发现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也有几位富商大贾,三两聚在一处,正说得热烈。不一会,田安荣也进了院子,他虽只是个九品主簿,但是郭继恩特意嘱咐他也来赴宴,所以硬着头皮来了,只是都不相熟,进门之后有些不知所措。郭家这两兄弟见到他,便招手叫他过来,郭继蛟笑道:“田主簿来得倒快,钱庄那边事情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田安荣叉手道,“见过两位公子,倒没想到今日来吃酒的人有这多,又不相熟,是以不敢搭话。”
“不要紧,过不了几日,想必大伙都识得你了。”郭继蛟笑道。
郭继骐也问道:“敢问田主簿,今日往钱庄去入本的人多么?”
“确有不少,苏副总办大清早便领着几辆马车过来,足足十万两银子,这是第一份民本。接着来的是盐商林崇善林员外,也是十万两,后来又来了两位员外,各是六万两。还有一位何老员外,拿来的是田契,折算成银钱入本,合计下来,也有一万两。”
两个少年都听呆了,郭继骐喃喃道:“十万两啊,这些富商,倒是好生阔绰。”郭继蛟好奇道:“钱庄收了这许多银子,又预备怎么花出去呢?”
“偌大一个军镇,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田安荣笑道,“霍真人已有安排,要拨二十万两银子扩建煤场,此外还有铁场,各式工坊,银子么,没有嫌多的,只有嫌少的。”
郭继蛟有些困惑不解:“银子用到这些去处,能挣回本来?”
“自然是能,矿场也好,工坊也好,弄得越大,则获利越多。小公子,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郭继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郭继骐瞥见仆役们已经在东花厅里铺上筵席,摆下案几,便道:“咱们去坐着说话罢。”
三人进了花厅,却见霍启明、监军使于贵宝、监军副使谢文谦都在这里说话,还有一位二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妇,穿着一件缎面鹅黄色襦裙,十分明艳动人,正是燕镇钱庄副总办苏蔻。陪在她身边的,是福香茶行的东主郁长石郁员外。
厅内还有一位年逾五旬的老将,青黑色窄袖军袍左臂之上的臂章之内,绣着一个麒麟头,竟然也是一位三品的护将军,这人却是驻屯在海津府的右军甲师点检向祖才。
向祖才是奉了郭继恩的军令从海津特意赶来,恰好遇见府里开酒宴,这几个军官都围在霍启明身边,听着他手势比划,滔滔不绝。军官们都听得十分入神,不一会,燕都刺史方应平与别驾高忱也进了花厅,彼此寒暄之后,又凑做一起,议论这钱庄之事。
方应平仔细听了一会,不得要领,转头瞧见苏蔻,便过去问道:“这钱庄本金与存银,有何不同么?”
苏蔻小心福了一礼:“好教使君知道,这本金既入钱庄,是不能再拿回的。钱庄收了银子,便会出具银契,以为凭证,钱庄每年都计盈亏,然后按例取出,依照各家本金之数发派红利。这本金虽然不可拿出,但银契却是可以买卖的,只需在钱庄这里再做更名即可。若是存银,那自然是随时可以取出的了,存放在钱庄,还有钱息可吃,眼下暂定为年息五分。”
“随时都可拿出来?”
“随时都可拿出来,有一天便算一天的息,有一年便算一年的息。”
方刺史闻言,只是拈须沉吟不语。郁长石上前叉手笑道:“使君若是不放心入本,何不将宅中余财拿些出来,放在钱庄里吃息,也是合算的。”
“唔,有理,有理。”方应平又瞅着苏蔻,“只是这样大事,郭统领如何就交与一个女子来做。”
“女子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郭继恩出现在厅前,含笑对方刺史抱拳道,“刺史不妨拭目以待。苏副总办乃是我特意请来,瞧中的就是她有这份本领,钱庄兴旺,将来可都落在苏副总办身上。”霍启明听见这边议论,也插嘴笑道:“方刺史,你可别忘了还有我呢。虽不敢说点石成金,然在宣化、燕平,我有多少生钱法门,你也该听说过。”
方应平不好再说什么,便叉手道:“统领和真人既如此说,那下官明日就遣人来存银,也跟着两位沾些光儿。”
苏蔻正涨红着脸又不敢辩驳,听了这番言语,感激地瞧瞧郭继恩和霍启明。郭继恩朝她点点头:“苏娘子请就坐罢,我信得过你,将来必定能教大伙刮目相看。郁员外,你也请坐。”
何员外、林员外等富商贤良也都进厅来,众人又是一番见礼寒暄,这才纷纷就坐。向祖才向郭继恩抱拳施礼,郭继恩便请他与自己、谢文谦共踞一案,眼见骆承明、乔定忠、高政永等武官都已来齐,他便吩咐开席。
流水般的美食端了上来,角子、鱼羹、羊排、煨牡蛎,新鲜蔬果。院中的石灯笼已经点起,乐班在庭前坐定,胡琴、阮、筝、琵琶、箜篌、横笛、筚篥、羯鼓,先为胡笳后演渔樵。奏乐声中,郭继恩起身向每位客人敬酒。及到霍启明案前,这道士瞥着他似笑非笑:“你想要我喝多少?”
郭继恩也不答话,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亮一亮杯底,笑一笑走到苏蔻面前,这少妇倒也干脆,起身举杯微笑道:“奴家感佩将军之恩,先干为敬。”说着便将杯中酒饮尽。
庭前弹奏箜篌的季云锦,一双眼睛不住往霍启明身上瞟,听得她又弹错了一处,崔琴师只是连连摇头,金芙蓉却是一双大眼瞪了过来。季云锦吃了一惊,忙摄住心神,安心弹奏。
郭继恩听得曲误,转头怒视霍启明,霍启明缩缩头,只装作不知,偏头认真聆听身边于贵宝仔细询问:“霍真人,这钱庄监管,可是与监军司的职分相当?”
“一点不错,只是监军乃是从军官之中简选。钱庄监管却不同,其人不可在钱庄之中另任他职,只可专任,唯纠劾弹举而已。”
“既如此,则何人可任钱庄监管?若老夫也拿银子出来入本,岂不是不能出任这监管之职?”
霍启明正欲答话,却瞥见庭前的舞姬们,因为季云锦又弹错了一处音符而乱了步调,他停顿了一下才艰难答道:“既入了本金,即是钱庄之东人,自然是可以来做这监管的。另外咱们也得请几位不曾参预钱庄筹办的贤良长者来…”话音未落,却见郭继恩已经去了庭院。
郭继恩着实是忍无可忍,出了花厅吩咐崔乾明道:“崔班首,时辰已经不早,你们且都退下罢。”
“是,既然将军吩咐,小的们这就先回后院去了。”崔乾明也知郭继恩心中不快,忙起身惶恐应承道。
郭继恩瞥见季云锦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禁摇摇头:“今日辛苦众位,我已经叫东厨预备下点心,都去趁热吃些,早早安歇罢。那季家小娘,给我把眼泪珠儿收了,又不曾说你什么。”
“是。”季云锦慌忙抹去眼泪,金芙蓉瞅着她,既觉好笑,又忍不住有些嫉妒。
乐班退下之后,郭继恩立在厅前想了想,用眼神示意霍启明,意思是叫他出来。
一众客人都在热烈议论钱庄诸事,霍启明硬着头皮起身出去,郭继恩将他拉到庭院角落,质问道:“前日在内宅饮酒时,好好的你去摸人家女孩儿的脸,你是要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霍启明难得地吞吞吐吐,“也就是一时手痒罢了。”
“你莫不是这些年在军营里呆傻了,女孩儿的脸岂是轻易摸得的?”郭继恩头痛道,“如今有两个法子,其一,你去与那季家小娘赔个不是,只说是酒后昏了头。其二,你趁势就把她娶了算了。”
“不要如此逼我,这两个法子,我都不选。”霍启明狼狈道,“你要我去向一个十五岁小娘赔罪,还不如杀了我。再者,我如今其实并没有要娶妻的打算。”
“前些时日,你不是说预备娶上十个八个,如今正好,第一个有了。”
“非也非也,贫道当真未有娶妻之想。继恩兄,你也知道如今千端万绪,正是草创艰难之时,我哪里会顾及到儿女情长。”霍启明大义凛然说道。
虫鸣之声传入耳中,郭继恩仰头望着天空一轮残月,叹口气道:“其实你是瞧不上那季小娘子,对不对?想必你觉得她虽然模样清秀,可是出身太过寒微,不配你道门仙师的身份。”
“嘿,什么仙师,一班愚夫愚妇瞎起的名号,我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道士罢了。况且我不过年才弱冠,这娶妻之事,大可过几年再说。”
“我知道你是真不在意这仙师的名号,可是你心中终究会觉得自己并非等闲之辈。须得有个貌可倾城、才能咏絮的绝世佳人,才配得上自己。”郭继恩注视他道,“这季小娘子么,美虽美矣,可是对你来说又终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对吧。”
“心照不宣就行了啊,你干嘛非得说出口来?”霍启明有些恼火,随后他瞧见东院门口有值更的军士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人,前面的身穿圆领青袍,像是一位低品秩的文官,后面的像是他的亲随,连忙说道:“咦,有使者至,是哪里来的?咱们过去瞧瞧罢。”
两人便回到厅前,那军士瞧见郭继恩,忙抱拳道:“禀报统领,进奏院副使康瑞自西京赶来,有朝廷制书至此。”
霍启明闻言,长松一口气:“可算是到了,这来回竟然用了二十多日。”
那康瑞大约三十五六岁模样,长脸,白面微须,打量一眼郭继恩,略一犹豫顿首行礼道:“敢问这位是少将军?卑职燕州进奏院副使康瑞参见。”
郭继恩点头道:“康副使请起来罢,朝廷制书在哪里?”康瑞便忙从包袱之中取出一只明黄色卷轴,双手呈上。
郭继恩接过制书打开,一读之下,微微皱眉:“制曰,燕州行台都督、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郭长鹤,名臣之后,受任军镇,固守忠义,克终臣节。今既往逝川,朕实悼之。可追赠侍中、兵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其子郭继恩,久历戎伍,志在戍疆,既有前例,参之旧制,可检校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升三品护将军,此谕。”
他抬头注视康瑞,摇头冷笑道:“未授都督之职,燕州军统领还加个检校,然后军阶只是三品护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