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葛禄云也不遮掩,爽快说道:“新统领接任,颁下新军法,官兵一体,实兵实饷。自然会有一番新气象。老夫年迈衰朽,已不堪驱使,恰好周点检代统领来此巡阅后军甲师,是以老夫就此交出掌兵印信,回到燕都做一个富家翁,也可余生逍遥快活,岂不皆大欢喜?”
周恒微微一笑:“这个乃是老点检明智之举。”
韩煦心下恍然,原来是郭继恩挟大胜之余威,遣周恒来此削夺老将兵权。枭雄之举,不便置评,但是秦义坤给他留下的印象着实不错,于是拈须说道:“既如此,倒也算是一桩佳话。本官在驿馆初见秦团练,便觉着这是一个赤诚实心的汉子,若能由秦团练接掌此地兵马,其实甚好。不过,点检之下,不是还有几位旅将么?”
葛禄云回话道:“甲旅原本便是由秦团练检校巡检,另外两位巡检,都会与老夫一道辞官。”
周恒依然沉吟未决,赵广年便建议大家一起先去用饭,于是众人来到膳堂坐定。那葛禄云还在推荐:“十余年前庞信部将程奉领兵入寇邯郸之境,老夫率军应战,被打得大败,便是秦团练冒死将老夫救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老夫一向便是对他甚为看重。”
周恒岔开话题:“当初程奉率兵入境,后军乙师前来相助贵部,由是刘清廓一战成名?”
葛禄云愕然道:“刘清廓不是已被监军司行文,擢举为乙师点检,如何还能来此处掌兵?”他苦口婆心道,“秦团练乃是慷慨仗义之人,他虽然已经被老夫举荐至校尉军阶,却依旧是家无余财。只因他自家掏钱,开设了一家养育院,收了许多孤儿,请人仔细照料,每月俸饷都贴了进去,这样热心良善之举,谁不钦佩!老夫亦知少将军心志高远,似秦团练这般的,岂能无视之?”
“哎哟,葛点检怎地又提起这事,俺也不过就是掏钱租了一处院子,又雇了些人来照看那些没了爹娘的娃娃,”秦义坤憨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周恒也惊住了:“竟有这等事?如此说来,秦校尉极是仁义,失敬失敬!”说着抱拳遥为致意。赵广年却有些不信:“若果真如此,则秦校尉家中夫人,又岂能愿意?”
葛禄云叹气道:“正要说及此事,秦校尉原本已经说下了一门亲事,只因他这些年一直拿不出聘礼,这婚事也就拖延至此。如今,那钱氏姑娘都已经二十有二了,却还未曾过门。”
秦义坤嘿嘿笑道:“没事,如今她在脂粉铺里做着店伙,每日接引着各处小娘采买些胭脂水粉,我瞧着她成日里也是高兴得很。”
周恒瞧着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贺廷玉只伸着大拇指连连点头,意思是佩服佩服。葛禄云拈着胡须叹气无语,赵广年也无话可说了。韩煦便道:“此事须得有个结局,不能这么一直拖着。这样,本官今日拿个章程,那养育院,今后便改为官办,一切用度,皆由公中支应。秦校尉,你的俸钱往后就别再往里填了,你那位——”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你这般千金散尽,说的新妇却姓钱,又在铺子里做店伙,也是着实好笑。婚姻大事,不能再耽搁了,你赶紧择个好日子,将新妇娶进门来,本官愿意为你做这个主婚之人!”
秦义坤依旧只是傻笑,却不接话。周恒便道:“韩宪使所言极是,这养育院靠你一人,终究有一日会撑不下去,理当转交官办,月给钱粮,划拨田产。赵使君,令道无啼饥之童,这个原是官府本分,如今交由府衙,你来承办,如何?”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赵广年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不情愿道:“是。这个便交由下官。”但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督府一道行文至此,便教减赋,而公中用度日见繁耗,必至入不敷出也。统领虽是在百姓那里赢得了好名声,却是教咱们这些郡县之官,甚为难做。”
周恒定定瞧着他道:“制将军既有减赋之令,各处府县则必得照行,这个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府库用度,咱们自然会有新的办法,使君也不用着急。”赵广年也知周恒乃是燕镇新贵,炙手可热的人物,并不敢真的抗命,只得虚应道:“如此便好。”
周恒点点头,转头瞧着秦义坤道:“本官明日便遣人快马报知统领和监军司,暂由贺廷玉检校后军甲师点检!秦校尉,请你也带上自家新妇,过了端阳节便与韩宪使、葛点检一道往燕都去。”
“啊?”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周恒手指秦义坤,不由分说道:“这等好汉子,岂能埋没在此!你往燕都去见统领,他必有重用。这事,就这么定了。贺廷玉,后军甲师,便暂由你来统摄,务必要带出一支好兵!”
贺廷玉挠头笑道:“周点检这番话语,倒是极像郭统领的气势。只是俺一个斥候营的营头,如今却要来执掌一师兵马,难免心下有些着慌。那个,施怀义也留在此处么?”
“施怀义我要带走。”周恒摇头道,“不过你也不用慌,我会在此地再多留一些时日,回头燕都还会再遣军官过来助你,带兵,原也没有什么窍门,你跟着统领也好些年了,便是瞧,也该学到些本事罢?”
贺廷玉便不再推辞:“是,卑职领命,必定不教统领和周点检失望。”
韩煦原本也觉得贺廷玉擢拔太快,但是周恒已经决定,他便没有再出言异议:“如此,则本官明日便启程,往长芦去见统领。”
周恒挽留道:“端阳节至,宪使何不在此吃了粽子再启程?”
韩煦连连摇头道:“周点检美意心领了,韩某心情迫切,只盼明日便到长芦与统领相见也。”
筵席罢后,韩煦回到上房,陆婉儿已经领着孩子老仆在灶房里吃过了,他便将酒桌上的说话告诉了妻子:“为夫瞧这位周恒周点检,非但是个良将,其实亦是一位良臣。其沉毅勇决,绝非军中莽夫,这等人才,却对那郭统领一片赤忱忠心,料想那位郭制军,定然是人中龙凤,矫矫不群。”
陆婉儿点头笑道:“由其部属,想见其人。如此说来,这位郭将军邀夫君来河北,倒是真心望你做出一番事业,若能彼此相得,得遂夫君平生志向,他也算是你的贵人了。”
韩煦点头,吁了口气道:“如此最好,咱们便早些与他相见,到时候自然便知端的。”
次日早晨,韩煦尚未动身之时,那丛台驿长送来了一份邸抄,韩煦翻看之后诧异道:“竟然真的生擒了那并州都督,只是将其枷送西京,这个也太毒了。统领此举,有失厚道。”
那驿长不满道:“宪使此语,恕小人不能赞同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他并州军为何要来攻打咱们,烧杀抢掠,这般可恨,便是朝廷将他凌迟处死,也是罪有应得。”
韩煦不禁笑道:“说得也是,这个却是本官失言了。既然统领已经率军往赴长芦,则本官便也尽早启程罢。”
不一会,秦义坤来到驿馆,他告诉韩煦:“葛点检还得收拾家中财物,他说索性过了端阳再动身,今日便由卑职护送宪使往长芦去也。”
“多谢秦校尉,”韩煦诧异道,“只是你为何是一个人,你那未过门的新妇呢?”
秦义坤挠头,嘿嘿笑道:“她不愿意去,说是到了燕都无事可做,情愿留在这里继续做个店伙。”
“岂有此理,”韩煦皱眉道,“莫非你这新妇想要悔婚不成?”
“这个却不会!”秦义坤笑道,“她与我说了,迟早会嫁过来的。只是如今还想多攒几个钱罢了。”
“你们再这么拖下去,这婚事迟早得散,少年人正是情深意浓之时,你们这样彼此不挂心,那是做的什么夫妻?”韩煦很是无语,“你这一走,那钱氏小娘必定会另嫁他人了。”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陆婉儿插嘴问道:“敢问秦校尉,你可是心中已经另有别人?”
“没有啊。”秦义坤茫然道,“小人既然已经说定了亲事,如何还会看上别人。”
“那这样罢,咱们现在就出发,先去那个什么脂粉铺。”陆婉儿替他拿定主意,“我去与她分说,便让她与咱们同去燕都。”
“这个,恐怕不大合适罢?”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若是还想娶这个小娘,便听我的。”陆婉儿十分果断,“咱们这边都已经收拾停当了,这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