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家父当年受齐王谋反案牵连,被朝廷下旨处斩。奴当年只有五岁,与姐姐一道被籍没入官为奴,然后又都被编入教坊。”白吟霜沉静说道,“后来姐姐被送至燕都,奴却是与其他几个被赏赐给了王重言王尚书。”
郭继恩连连摇头:“连坐之法,累及无辜,殊为不仁。昨日还是衣冠子女,今日便沦为贱隶——那么后来呢?”
“雍平十四年春,王尚书因为与魏王不和,被贬出京城出任淮南道观察使。”霍启明补充说道,“途经寿春之时,路遇盗匪,王尚书家人、仆役、随从等二百余口被全部杀死。不过,究竟是盗匪还是官军,却是一桩无头公案了。梁忠顺徐敬徽互相指责,然而谁都不愿彻查此事。”
“奴便是那时侥幸逃脱,”白吟霜倏地拉开衣裳,露出雪白的肩膀,上面一块碗底大小的伤疤,瞧着触目惊心,“掉了一片肉,却是捡回来一条贱命。顺着草坡滚了下去,一直捱至天黑才爬起来向北逃。什么盗匪,”她冷笑道,“其实就是官军。”
霍启明盯着伤疤道:“回头我给你弄些药,看能不能消减些儿。”同坐一桌的季云锦瞅着那伤疤一脸心疼之色,金芙蓉却有些神色复杂。另外几桌的乐社之人也都停下了筷子,默默地瞧着这边。
季云锦小声道:“那会儿一定很痛罢。”
“痛得差点昏死过去,血流得满身都是。”白吟霜瞅着季云锦微微一笑,“可是不能昏过去,咬着牙挺着,不然就没命了。不过还好,早就已经不疼了。”
“把衣衫穿好。”郭继恩皱眉道,“接着说你的故事,后来怎样了?”
“后来?逃至农户家中将养了几天,又一路行乞,凑巧遇见一伙流浪艺人,便跟着他们四处飘零。去年还来过一次燕都,在姐姐这里住了两日。”白吟霜恢复了沉静的神色,旋又变成愤恨,“那时奴还不知道姐姐被你老子强占,难怪她不敢留着奴多住。”
“令姐之事,我也很抱歉。”郭继恩皱眉瞧着店家端上来的一盘豆腐烧肉,“或许将来能有机会再行补偿。我也知道小娘子心中愤恨委屈,但我还是想请你留在乐社。或许你已知道,燕州已经废止贱籍,你来去自便。不过若是留在此处,我可以向令姐在天之灵起誓,咱们必定能保得你一世平安。你有这样的本事,留在乐社之中,对你,对大伙儿,都是一件好事。”
“奴婢也算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的确没有能比得上燕都之处。”白吟霜轻轻笑了笑,“便是统领老爷不留,奴婢也愿意呆在这里,与几位姊妹朝夕相处,奴婢觉得这样很好。”
她瞅着郭霍二人,轻声道:“奴婢漂泊惯了的人,随性不拘,这尊卑之间不大注意,昨日说话,更是无礼之极。两位老爷未曾因此动怒,奴婢便知老爷们果真是仁善之人。虽说废了贱籍,咱们毕竟身份低微,老爷们却一直说话和气,平等待之,奴婢此前,从未见过。”
“好,”霍启明拊掌笑道,“你既愿意留下,那我就要说几句了。今日你所演的歌舞,固然是好,只是这曲子还是不够利落,旋律有些拖沓。道爷我另有一支曲子,你且瞧瞧如何。若是觉得可行,便请再行编舞。”
白吟霜有些意外:“原来真人老爷还精通音律,既如此,倒要请教。”
霍启明便叫店家拿纸过来,又掏出一支铅粉笔,立即谱写,白吟霜忙凑过来细瞧,两个人脑袋越靠越近,白吟霜一面低声赞叹,一面小声与霍启明议论着。她偶尔抬头,见金、季两个女孩默默瞧着,便笑着招手道:“你们两个快过来,这支醉梅花果真是好,只是却有些难。”
“对,你们两个也都过来瞧瞧。”霍启明已经被白吟霜身上淡淡幽香弄得有些眩晕,听见这话也连忙抬头吩咐道。
坐在一旁的郭继恩瞧着四颗脑袋凑做了一堆,低声说道:“还说不会写曲子。”便起身出了饭铺,将佩囊交与程山虎,“去跟店家将饭钱算了。”
白吟霜在大戏台一舞成名之后不久,督府千金郭继雁往钱庄任事的消息又成了街坊之中议论的话题。
“督府将田业都献了出去,如今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了么,竟然还要叫她往铺子里去做事?”
“那是铺子吗?那是钱庄!官办的,掌总之人可是霍天师。便是苏娘子,如今也是比照着六品职官发放的俸禄。”
“原来如此,郭家小娘瞧着是要做个女官了。”
因为此事,管夫人特地将郭继恩请至督府内宅,恭敬行礼道:“继雁虽然读了些书,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将军遣她出去任事,妾身虽是不敢有异议,却是担心城中必有议论,恐累及女儿名声。继蛟得将军看顾,随扈左右,妾身已是十分欢喜,亦知将军之恩深重,不敢另有妄想,惟愿继雁能择中佳婿,平生和美,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是为这事,”郭继恩接过使女奉上的茶,“我只跟继雁提了一句,没想到她就自己跑去了钱庄,可见她心下也是愿意的。妹妹既然书读得好,出来做事也算是学有所用,再说那钱庄就在督府东面,只隔着一条皇城中街,又有霍真人苏娘子等看着,夫人也大可不必替她担心。至于婚配之事,妹妹不是才至及笄之年?上月才过的生日,年纪还这样小,急着嫁人做什么。”
“可是,城中难免议论,继雁虽说只是个庶出,毕竟也是先老爷的骨血,亦算得上是个高门闺秀。”管夫人还是担心,“这样被人议论,将来,将来——”
“夫人不用担心,”郭继恩笑道,“督府便是灶房多买了一只鸡,也会被城中议论,嘴巴生在别人身上,要议论,只管由他们去。至于继雁,我郭继恩的妹妹,还怕没人想娶?若是因为此事不愿来提亲的,那都是迂腐之人,咱们还不愿与之做亲呢。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还得赶去讲武堂,夫人只管安心呆在府中便是。”
他说完放下茶盅,起身抱拳走了。管夫人无奈叹气,又对候在一旁的于家娘子轻声埋怨道:“你如何也不帮我说几句?”
“奴婢也是不敢开口啊。”于婶苦笑道,“不过大郎虑事向来周全,对夫人、对弟弟妹妹也都是极好,夫人且不用担心。”
“唉,也只好如此了。”
郭继恩出了后宅院门,候在门外的程山虎与两个参谋正在说笑,宋庭耀背对院门,学着郭继恩的模样摆手道:“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着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又见程山虎樊振海两个面色古怪,心知不好,慌忙转身,瞧见郭继恩似笑非笑瞅着自己,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少,少将军。”
“学我说话很有趣么,瞧你这点胆子,有什么怕的?”郭继恩从程山虎手里接过斗篷穿上,“咱们走。”
秋高气爽,山色青黛,天空碧蓝如洗,林叶黄绿斑驳。官道之上时有大车往来,见到这队军士都连忙让至一旁,郭继恩勒马回头问宋庭耀:“霍真人不是已经晓谕各处,教行人车马,俱靠右行么?”
“是,只是许多百姓,连左右都分不清楚呢。”
“原来如此,”郭继恩失笑,“只能慢慢来了,驾!”
亲卫营甲队进了讲武堂大门,讲堂之内,在给学生们授课的却是统领署兵曹参军拉巴迪亚:“卡内会战,是的,汉尼拔足称名帅,这场会战的胜利千古传诵。然而,但是!他赢得了胜利,同时却也是酿造了致自己于死地的第一滴毒酒。为什么我要这么说?”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因为他赢于战场而失于庙算,下面,我会给诸君详细阐述其中的道理,明日本老师就要回燕都去了,众位不要分心,不要往外瞧——”
段克峰回过头来低声对身边的哨长说道:“是俺的兵,统领亲自来了。”那哨长哀嚎一声:“阎王爷来也。”
拉巴迪亚在讲台前生气地喊道:“专注,专心!都听我说话,拿笔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