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军已经没有了,赵时康不知所踪,”乌伦布台沉声道,“四叔还有甚么想问的么?”
乌伦哈泰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想必是燕镇军杀进辽东来了?那你还将我解出来做什么?”
“便是要请四叔率军殿后,咱们要撤往会宁府。”乌伦布台见乌伦哈泰面露讥诮之色,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你的四个儿子将与中军一道出发。只要四叔拖住了燕州兵,你的家自然就能与咱们一道平安赶至会宁府。四叔,你觉得如何?”
乌伦哈泰双拳紧握又松开,抑制住愤怒:“后军赛里奇安部呢?”
“不知道,或许是撤往木底州了。”
“那里是我的藩地!”
乌伦布台没有接话,乌伦哈泰自己也觉得再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颓然道:“我听侄儿的。汗王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好,那就用我的性命,来换取他们平安无事!”
东唐雍平十七年四月廿二日,东虏军连同家眷等两万余人撤出沈州,向北面奔逃。临行之前,他们在城内四处放火,平民百姓奔走呼号,自发相救。城外的燕州军斥候见此情形,立即飞报林家堡。
杨运鹏闻讯,立即起身下令全军拔营,入城救火,又遣传令兵急报襄平。
燕州军进入沈州城,立即安抚住百姓,将他们组织起来,跟着官兵们各处灭火,整整忙碌了一整日,才将大火扑灭。但是仍然有上千民房被烧成了瓦砾堆。许多人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之前,痛哭失声,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如今气已经渐暖,士卒们便安排大伙儿在空地之上临时搭起窝棚、帐篷先安顿下来。军队在林家堡驻扎之时,又从附近村落征集了些粮食,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搭设起粥厂,以供那些无家可归,财物被大火烧尽的百姓们食用。
城池中央的东虏皇宫,原来的东唐营州都督府,虽然大火也被扑灭,却仍然有近半宫室被烧成了白地。杨运鹏进入皇宫之时,数百名没能跟着兴汗逃走的宦官、宫女黑压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闻到这些人身上的烟熏火燎之气,杨运鹏停下了脚步,跟随在他身边的乙旅旅监路元璟道:“咱们赶到此处时,他们正在扑火,还有几个被烧死的。”
杨运鹏点点头:“谁是为首之人?”
一个略年长些的宦官连忙跪行几步连连叩首道:“奴婢苏古真,本为此处内侍署内常侍。叩见将军大人。”
“苏古氏,鲜卑人?”杨运鹏微觉诧异,路元璟凑在他耳边声道:“此处宦官多为虏兵从各部族掳掠而来,许多人幼年时就被去势入了宫,以供服侍伪王及其后妃子女。”
“原来如此。”杨运鹏转头吩咐道,“便请常侍领着众位,仍旧居住于宫内,不可随意走动。待制将军来此,自会另有安排。”
“是,奴婢们知道了。”
杨运鹏瞧瞧那些宫女们,有老有,都带着畏惧的神色,他想了想吩咐路元璟:“着甲旅张季振部留一个团,教工辎营都从林家堡赶过来,俱由你节制镇守簇,其余各部都随我往北去追敌!”
于是中军乙师出城向北,并在延津州北面追上了东虏的殿后部队。
一马平川的田野,极其适宜骑兵作战,双方的士卒们驾马周旋,羽箭对射,然后绞杀做一团。东虏军乃是败退下来的各路残部拼凑而成,中军乙师却是燕州军中最为精锐的两支部队之一。这场交战很快就分出了胜负。许多东虏士兵从马上栽倒下来,只留下失去了主饶坐骑在惊慌地四下奔跑。
乌伦哈泰腿上中箭,坐在地上无法闪避,甲旅旅监卢永汉一枪搠倒敌兵,打马奔来,雪亮的横刀侧出,杨运鹏远远瞧见,只来得及喊了声:“且慢!”就见刀光闪处,那位东虏左军将军已经身首异处。
卢永汉哈哈大笑:“敌酋首级!往后俺也有跟儿孙们吹嘘的本钱啦。”
被打散的东虏骑兵纷纷掉头向东面的山地逃去。杨运鹏下令停止追赶,重新整队,继续向北。
次日,他们在扶余城南面百余里之外迫近了东虏大部,已经灯枯油尽的乌伦里赤将乌伦布台叫至马车边来,将自己的佩刀交与他:“自今日起,你便是大燕的新汗!”
乌伦布台意识到父亲想做什么,不禁惶恐道:“父汗…”
“老幼病弱,你带着这么些人,迟早被汉军赶上,到得那时,便是亡族之祸。”乌伦里赤打起最后的精神道,“你听我的吩咐,这些人,都丢下不用管了。带上精兵自己走,越快越好,你且放心,孤王决不会将自己落入郭家儿手郑”
他面容之上流露出英雄末路的悲哀之色:“孤王纵横半生,攻城掠地,开国称汗,到头来却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儿逼到这步绝境!运数如此,那也不用多了,我只有一件嘱咐,你过来”
乌伦布台忙凑近一些,他闻到父亲身上强烈的将死之人气息,乌伦里赤低声道:“你这个亲哥哥,虽然蠢笨,毕竟与你是一母所生,你做了汗王,务必对他宽仁些!”
“是,儿臣知道了。”乌伦布台声音也有些哽咽。
“赶紧走罢,不要再耽搁了,速走!”乌伦里赤连连挥手,另一只手却捏住了一只瓷瓶,“我要去地下,与你们的阿娘相聚了。当年我对她太苛,今日想必就是我的报应。只是老夫拓地千里,麾兵十万,睡过了无数美人,享尽了荣华富贵,又有何憾!”
他着声嘶力竭地哈哈大笑起来。
四月廿四日,北燕兴汗在扶余城南面的原野之上服毒自尽,马车之旁是他的十三名后妃的尸体,不论她们此前有过怎样的哭号挣扎,如今这些美丽的躯体都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随兴汗北逃的数千东虏家眷、仆役等皆被杨运鹏俘虏。官兵们将这些人押送回沈州,又向襄平报信。
传令兵尚未赶至,在讲武堂担任着教头的施怀义带着十余名武学学生,率领上万民夫从临榆关内赶到了襄平。
襄平官衙之内,施怀义向郭继恩递上霍启明写来的书信,并对他道:“燕都又来了两位人物,一位叫宋云奇,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只是瞧着真人对他十分看重,想必也是一位大有才学之人。另一位却是从西京赶来的,据乃是当朝工部尚书。”
郭继恩正在读信,皱眉道:“将辽西辽东合并,设置辽宁道,扶余城北面则设安东道他又在生造什么新词了。等等,你什么,工部尚书?”
“是,靳衣靳尚书,他到了燕都。”
“堂堂的一位二品大司空,他来燕都做什么?”
“这位靳尚书与魏王交恶许久,如今终于自请外任,是要往燕镇来任事。”施怀义挠头道,“是以被魏王打发过来了。”
“此事多半有进奏院在暗中刻意为之。”郭继恩沉吟问道,“却不知朝廷署了他什么官职?”
施怀义面色古怪:“以工部尚书衔,行河北道提学使。”
郭继恩扶额无语:“连提学使之事都被西京知道了,进奏院这回,行事未免过于大意。也不知道这位靳公性情究竟如何,罢罢,回燕都再。”
“少将军预备什么时候返回燕都?”
“没有那么快,还得再耽搁一段时间。”郭继恩将书信收好,皱眉道,“经略营州,乃是眼下第一件大事,得先将人事都安排好。”
正着,拉巴迪亚和杜全斌两个议论着进来了,杜全斌便向郭继恩拱手道:“营州既复,制将军可要奏报西京,还是咱们就瞒下来?”
“这么大的事,如何能瞒得住。自然是要奏报朝廷的。”郭继恩问道,“可有什么不妥么?”
“如果将军奏报西京,若朝廷另遣官员来此任职,咱们该当如何处之呢?”拉巴迪亚道,“我得提醒将军,魏王虽然敦促燕镇讨虏,可是真的打下了营州,却未必是他所乐见的。”
“吃都吃下了,谁还能教咱们吐出来不成?”郭继恩冷笑道,“西京诸人都当这里是苦寒穷恶之地,谁愿意来?若真有敢来的,财权事权都在咱们手中,便是来了,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