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三位宰相,王行严身死,宋鼎臣伤势垂危,惟有苏崇远全须全尾地逃脱,可是其长子也殁于兵乱之郑苏宅之内,一片哀恸之声。苏崇远目光呆滞,被羽林一师的官兵们护卫着,又赶到了政事堂。
朱斌荣、王忠恕等人也赶到了此处,眼瞧着周思忠将酝酿许久的劝进表付之一炬,王忠恕颇觉可惜:“虽子无恙,可是都帅力挽狂澜,就此禅位,也是顺应人心之举嘛。”
“不可,”周思忠摇头,“此时更替,难免会有人讥之,以为惺惺作态,趁人之危。咱们不可再提了。”
“中丞之言甚有道理,只是不知都帅心中是何念头。”王恭退心魂稍定,坐在椅子上慢慢道。众人都连连点头:“不错,西苑军营之中诸将官,坐视这几人以下犯上,足见军中,多半都有这样的心思。”
正在议论,军供司副司监李樊玉匆匆进来,向众人作揖,然后对朱斌荣道:“反叛军官,已经全部锁拿,只等监军署详谳,都帅的意思,欲请周中丞入值中枢,以掌大事,安定人心。此事尚要请朱仆射定夺。”
“可,”朱斌荣点头,“本官这就吩咐给事郎拟制。”
李樊玉继续道:“要请费伦常侍速速回京,另,安东道王都使入京之后,可暂领御史台,以接替周中丞。”
朱斌荣都一一应允,又道:“依本官之见,如今京中形势,恐怕要速请霍真人回京才好。中州都督之职,可暂由行营杨总管兼领之。”
“仆射得是,都帅已经吩咐下去,急使往赴汴梁,召霍参政回京。”李樊玉回话道,“只是南吴尚虎视眈眈,杨总管前敌掌兵,恐无暇分顾民政之事。河南道孙都使,并非干才,须得另选一员能吏,充作行营长史,以为杨总管佐副才好。”
众人目光都瞧向一语未发的苏崇远,周思忠便出言问道:“未知苏相的意思?”
“哦,老夫无有异议,诸位商定便是。”苏崇远有气无力道。
朝局暂时安定下来,景云长公主也匆匆入宫,于睿思殿觐见皇帝。此时薛宁正在殿内安抚皇帝和太妃,见长公主未戴簪饰,不待通禀就匆匆进来,他连忙退至一旁,躬身抱拳。
安太妃见景云平安无事,也颇觉欢喜:“幸咱们三个,都还好好的。”怀明帝则打量着姐姐,诧异问道:“那些个叛军,竟然没有围攻姐姐的府邸?”
“怎么会没有,”景云神色有些难堪,“是那位霍参政夫人,白娘子及时赶到,叱退了叛贼,才保得奴家平安。”
“原来如此,”皇帝点头道,“我就知道,霍参政夫妇,都是好人。”
“其实,都帅和霍参政两位,费尽心力将咱们从东都救出,他们两个,想必是不会害咱们。”安太妃也有些感触,“只是下面这些武将,都是他们的人马,自然不愿荣儿面南而坐。所以我总是,这皇宫,其实不能住也。”
一旁的薛宁欲言又止,皇帝也垂头丧气:“其实我也不想的。”
“总之,不管如何,这场祸事算是过去了。”安太妃轻拍胸口,自我安慰道,“都帅既已承诺,咱们听他安排便是。”
景云苦笑一声,想了想对安太妃道:“娘娘,我要与邹驸马和离。”
“什么?你们,你们成婚不过半载,为何就要和离。”安太妃又着了慌,“传扬出去,岂不为下所笑?夫妻平日里拌嘴,不可都往心里去,邹驸马乃是状元出身,你仔细挑选的夫婿,必定有百样的好处,哪能为些许事,就闹着要和离?你平日里无法无,胡闹惯了,这既已成婚,你也当收敛些才好。”
景云面容苦涩,只是摇头:“哪里是些许事。”
皇帝也起了兴致:“不是事?姊姊且来听听。”
景云欲言又止,默立一旁的薛宁突然出声道:“敢问长公主殿下,可是那邹驸马,于叛军围府之时,起了杀妻的心思?”
“啊?”安太妃花容失色,景云狼狈羞惭,低头不语。皇帝见此情形,知道薛宁所必定是实,也很是气愤:“瞧着他仪表堂堂,原来竟是人面兽心之辈。这事,我一定要去与政事堂分,要你们分开。姊姊今日就不要回去了,你的睿思殿如今被我占了,就请姊姊另选一处住着便是。”
“不用,我已经将他赶了出去。”景云咬着牙道,“那是我的府邸,凭什么还教他住着。从今往后,我与此人,再无干系。”
“好,姊姊这般处置,才是痛快。”
安太妃又温言安慰了几句,景云才行礼告退。薛宁于是一道告辞,跟着长公主一道出了睿思殿。长公主由两名宫女、两个内侍跟随着,走在前面。薛宁独自在后,正在低头沉思,长公主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敢问这位薛将军,你是如何猜着的?”
“回殿下的话,卑职出游之时,曾遇着邹御史。彼此相谈,深觉其人名利心太重,实非殿下良配也。”薛宁抱拳道,“其实细想,今日之事能令殿下瞧出其人本来面目,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来去,都只能怪本宫有眼无珠,咎由自取。”景云低声喟叹,“此前本宫对郭元帅、霍参政都有怨愤,万没想到,紧要关头,竟是霍家夫人来救了本宫。”
薛宁没有接话,景云觑着他又问道:“听如今是薛将军掌管着京城防务,可能调一队兵马,护卫住本宫府邸?今日出了这样大事,本宫回去住着,也难免有些心下不安。”
薛宁有些为难:“此事却是难为。殿下若是心中惧怕,可先回宫城之中居住。待局面彻底平定,再回宅去,也是不迟。”
“既是这等,那也罢了。”景云也不为己甚,低头沉吟起来。
薛宁在皇仪门外与长公主道别,经西华门出了皇宫,又穿过西海池准备回军营,却被一个亲卫营军士拦住道:“副统领教人一通好找,都帅有吩咐,教薛将军往广寒宫去,有事相商。”
“好,我知道了。”
“检校刑部侍郎?”西节堂内,薛宁听了郭继恩的吩咐,深觉诧异,“卑职只是一个军汉,突然转去刑部,恐难胜任也。”
周恒领着瑞凤进了皇宫,顾蓓今日未来,屋子里仅有许云萝侍立一旁。“刑部卢侍郎,要转任兵部,接替预备出京的乔侍郎。”郭继恩没有正眼瞧薛宁,只负手打量着沙盘,“你为人细致勤勉,定能胜任新职,不用犹疑,安心去做便是。”
“是,卑职知道了。”薛宁知道此事不可协商,只好躬身应命,他想了想咬牙问道,“都帅此举,是不想教职再留在军中?”
“本帅知道你心系帝室,担心本帅有夺位之举。”郭继恩不紧不慢道,“今日本帅处置,你也都瞧见了,或许会心安?本帅既然从东都救出至尊,就一定会护住他性命周全。当年本帅就过,无意坐上那把龙椅,今日本帅也还是这句话,本帅,不会去做子。薛将军心有顾虑,便是再待在军中,也是难以施展才干,你转任文官,其实也是一桩好事。”
“兵乱起时,卑职往营中调动人马平定,竟是无有一人响应。”薛宁沉声道,“足见三军将士,虽未曾响应郑、石之流,却也是心中都有这般念头。人心所向,命难违以此观之,今日之事,往后未必不会再樱至尊侥幸保全性命,这皇位,却未必能长久也。”
郭继恩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不错,今日之事,对本帅也是警醒。至尊逊位,宜早不宜迟,不然,将来局面难以收拾,那就是害了他。”
薛宁眉头深深皱起:“都帅此语,卑职实在不明白。既然都帅已经谋划令子逊位,为何又自家不会去接掌神器?”
“逊位,禅让。”郭继恩摇头道,“伯益让国,启定家下之制。可见子者,并非自古便有之。就算往后没了子,又于百姓何害?”
他见薛宁仍是一脸困惑,便摆手道:“你下去罢,总之一句话,你要为帝室尽忠,那也由得你。只是本帅从来都非是你的敌人,想明白了这一关节,你的心境,或许便再不会如此为难。”
薛宁再次躬身抱拳,心退了出去。许云萝见郭继恩捏着眉心,十分疲惫模样,便上来替他按着头部,轻声道:“只要子并未遇害,这事情便不算太糟。”
“差一点就是龙袍加身呐。”郭继恩闭着眼睛道,“若是西山大营也鼓噪起来,献上一袭皇袍,那我就真的是进退两难矣。你要知道,许多人其实都愿意我来做这个皇帝,他们反对的,只是这几个莽夫胡乱杀饶法子,大乖于道义罢了。”
“那要如何,才能杜绝此事?”许云萝低声问道,“其实妾心中,也是不愿你去做什么皇帝。”
“可见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郭继恩握住了许云萝的手,笑容却一闪而逝,“如今也没有别的好法子,这几个起事的军官,一律重罪不赦,以儆效尤,为后来者警示之。”
于贵宝、谢文谦、吕义才,监军署三位大员一道审理参与兵变的军官们。郑光和、石相泽等人俱被五花大绑,受审之时,都声称自己出于激愤,清除国贼,一心只要推举郭元帅来做子。元帅纵英才,功业煌煌,素为百姓、将士所拥戴,理当替代怀明帝而登大位。
“元帅已经明示三军将士,决不会登位做子。”于贵宝沉声道,“此事,尽人皆知。尔等口称讨逆除贼,却先杀上官,后害宰相,围逼御所,倒行逆施,骇人听闻,实不可赦。当即行处斩,以昭告下。望尔等来世谨言慎行,再不可为此糊涂之事!”
“某等不服!”被判死罪的军官们都面色发白,一语不发,唯有石相泽挣扎着大声喝道,“尔等助纣为虐,苟图富贵,与贼人沆瀣一气,都是国贼,国贼!”
于贵宝面色铁青,挥手示意军士们将他们全部拖了出去。武成殿法厅之内,一片沉寂,良久,谢文谦才喟叹道:“军中与他们有一般念头的,不在少数啊。”
“所以都帅有吩咐,必以重典治之。”于贵宝面色也不好看,“军营之内,只因上官拦阻,就敢动手杀人,简直是无法无。慈虐行,定要止住,不然往后,以下犯上之事,还会再有,纲纪毁坏,都是咱们的过失了!”
于是发起兵变的军官,郑光和、石相泽、林真健、柳平义、池俊等团将,包括参与其事的营官,王审义、周明川等,一律在承门外大横街之上,当众斩杀,无一幸免。下面的队官们,也都一一甄审,不少人被就此剥去武职,贬斥为民。士卒们因为只是听令行事,则免于责罚。
处刑之后的次日,邮报便接连发文,怒斥兵乱,重申法度。但是在郭继恩的授意之下,撰写文章的黄运生加上了意味深长的一句:“夫人心命者,固非一姓之尊荣,亦当听由万民之决矣。”
数日之后,原安东道观察使王仲扬、云中都护府监察御史杨典先后返京。郭继恩陪着他们漫步于西海池旁,烈日之下,王仲扬擦掉额头汗珠,对郭继恩抱怨道:“若都帅当初便自立为子,岂有今日流血之事哉。”
郭继恩摇摇头,问杨典道:“杨御史以为如何?”
“扶立益王,乃是人心正统,”杨典神色沉静,细细思忖道,“只是丰功伟业,皆是都帅创下,益王这子也就做得十分尴尬。管蔡流言,周公恐惧,然终究日久见人心,忠佞之分,下俱可见之也。”
“我实非忠于帝室,实为下百姓也。”郭继恩轻轻摇头,“立益王为帝,其实就是为了挟子以令诸侯。”
“下官明白,”杨典拱手,“都帅乃是为了速安下。”
“所以要请杨御史往中州去,出任行营长史。”郭继恩注视着他道,“御史大才,本帅素来便知,早有简用之意。如今南边战事未定,行营大总管杨将军,无暇分顾民政,要请御史前往辅之。中原定则下安。杨兄,你肩上担子非轻。”
杨典正色回话道:“为下万民,杨某岂敢避于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