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阳光酷晒着大地万物。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洗净,晾晒无痕。承门外被公开处刑的军官们虽已人头落地,郭继恩却吩咐废止首级示众之法,将这些饶尸首交与其家人,好好安葬。同时,在兵乱之中遇害的王行严、阿迭努等人,也由官府出面,举办了隆重的葬礼。
宫中尚服阿迭努落葬之时,安太妃、郭继恩、许云萝、白吟霜等人都来了。形貌俊俏的苏洛,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苏臻,身处达官显贵之间,神色漠然。反而阿迭努宅中的使女们却是神色悲切,这位女主人身前,对待下人甚为和善,如今遽亡,这些女子都有些惶惑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安太妃向苏洛提出,愿意将苏臻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却被苏洛拒绝了:“多谢娘娘体恤,不过这是人与尚服留下的一点骨血,如今其生母已经不在了,人实不忍再与她骨肉分离。”
安太妃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忍不住叹息垂泪:“苏待诏要仔细照料这个孩子,若缺了什么,只管托人来转告于本宫便是。”
苏洛没有答话,只是躬身致谢。白吟霜也过来仔细嘱咐着苏洛,这时苏臻醒了过来,两只漆黑溜圆的眼睛四下寻找母亲,白吟霜心下不忍,转头悄悄拭泪。
许云萝也是眼圈微红,她瞧着苏洛谢绝了郭继恩的邀请,由使女们陪着离开了墓地,又听得白吟霜低声喟叹:“生死关头,阿迭努郡主一定极是挂念着自己的女儿。”
“姊姊,你这样,奴心里愈发觉得难受了。”
“一命换一命,阿迭努救下了太妃性命,却抛下了情郎、女儿。”郭继恩也低声自语,“也不知刀落之时,她可曾有过丝丝后悔?只是已经无法再去问她了,世事无常呀。”
两个女孩都上了太妃的辂车一道回城,彼此絮絮叨叨,叹息流泪。太妃抹泪注视许云萝:“听这位苏待诏,与阿迭努尚服并未成婚,则尚服的身后之事,又是如何处置的?”
“回娘娘的话,御史台与大理寺,因为此事特地聚在一处议论了许久。”许云萝低声道,“御史台以为他二人六礼不备,并未婚配,因此尚服身后留下之产,并不能算做夫妻共樱后来都帅传话,以为尚服既已诞下女儿,乃有夫妻之实,官府理当认之。只是往后苏待诏若另行婚娶,育有子女,则尚服身后之财,便只能归于苏臻。都帅还,这些律法之事,也当在邮报登载,以晓谕百姓。”
“这也合情合理。”白吟霜点头赞成,太妃却依然有些放心不下:“男人么,哪里耐得住寂寞。本宫瞧这位苏待诏,正值青春,生的好看,又得厚财,将来必定再娶,到得那时,这女娃的日子必定难捱。我又是住在宫墙之内,不能时时过问这些事情,两位若是确知了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将那孩子接入宫来,留在我的身边。尚服为我而瘗玉埋香,岂能教她的孩儿一世孤苦。”
“是,奴婢们知道了。”白吟霜瞅着安太妃,“娘娘也是心善之人。”
阿迭努跟着汉饶军队,离开沈阳来到燕京居住,随身带了许多财物。京中人人皆知她家底丰厚,于是也有不少议论,对苏洛很是眼红,都觉得他依傍了美貌寡居的富妇,白白赚得了这多家产,华屋良田,往后再娶上一个美娇娘,真是富贵降,羡煞旁人。
这些议论自然也会传到苏洛耳中,他却恍若不闻,神色依旧淡然,每日仍是往乐社应卯练习,跟着大伙一块在大戏台出演,仿佛日子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宅中嬷嬷、使女则会在乐社出演之时,抱着苏臻去观看。这个粉妆玉琢的娃娃,连同身边细心呵护的一堆女人,也就成了大戏台惹人注目的一处景致。
管夫人由女儿郭继雁、尚未正式过门的儿媳段灵芸陪着,在大戏台观看演出之时,不禁瞧着那女娃啧啧感叹,连道这孩子可怜。又觑着段灵芸伤感起来:“我儿也是苦命的孩子,你那兄长,与继蛟都在南面,征战半载,仍不能回转,教人好生担心也。”
段灵芸低下头来:“哥哥如今驻防在淄川,六郎在汴梁,此前皆有书信回京,俱都安好。”
“可毕竟还是在前方,这战事未平,终究是教人心下难安。”管夫人愁眉不展,又转头问女儿:“你得空时,也当去问问大郎,南边将士,还要多久才能回转。得了消息回来,也免得咱们几个寝食难安么。”
“枢密院何等森严”郭继雁先是觉得有些为难,瞧着母亲满面愁容,又改了口,“或者女儿觑空去问问嫂子便了。”
于是翌日散值之后,郭继雁便教田安荣陪着自己,往西海池去见大哥。不料大门口当值的军士却告诉她,都帅先前已经离开枢密院,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何时才会回转。
“那么许令史呢?”
“都帅不管去哪,夫人定然都是跟随左右的。是以也不在院内。”
苏崇远的宅邸是忠义坊中最为阔奢的一处院落,这位执笔中书令自兵乱之时吃了老大一个惊吓,便时常显得有些精神不济,每日早早就要回来歇息一会。郭继恩由苏家次子苏世安引入院内,他四下打量,询问道:“苏相可在?”
“回都帅的话,家父如今在书房。都帅请随在下往这边来。”
一日之内,苏崇远连折长子幼孙,此事显然对其打击极重,郭继恩端坐对面打量,见他容色枯槁,仿佛老了十岁,暗叹一声道:“此前虽曾路过苏相家宅,前来探看,这还是头一遭。”
“寒舍才办过丧事,甚是冷清,教都帅见笑了。”苏崇远强打起精神,依然觉得身上没有气力,只好靠在椅子上。
家仆过来奉上茶盏,郭继恩接过,慢慢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帅也知老相国心中伤痛。不过本帅瞧着,世安、世定,皆举止沉稳有法,家门复兴,必有望焉。”
“他们两个,都不是读书的料子。大郎倒是有些商贾之才,却又不假年。”苏崇远很是颓丧,“老夫过世之后,这苏家,必定要没落矣。”
“老相国过虑了。”郭继恩转头瞧着书房之内陈设,“君子者,修道立德,持身正,则无惧于困厄。夫盛极而衰,强极则辱,此乃运数道,非可痴求也。”
苏崇远瞅着桌案之上的茶盏,若有所思:“都帅此番言语,意有所指,是谓老夫不可驽马恋栈么?”
“这里到底不是西京,苏相手中,并没有多少体己之人。”郭继恩也不再绕弯子,“相国苦心经营,自是期望家业长兴,结果呢,反遭此横祸。正是一饮一啄,兰因絮果。可以了,老相国何必还苦撑着呢?不如就此辞归,颐养年,以享伦之乐。”
苏崇远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苏某若是告老,这朝廷,往后岂非都帅一手遮耶?”
“郭某广聚贤才,共治下。就算郭某欲翻雨覆云,他们也不会答应啊。”郭继恩捧着茶盅,轻轻啜饮,“下者,非一人之下。什么一手遮,苏相是想多了。郭某若果有倒行逆施之举,则韩煦、楚信章等,焉能忍之?”
“韩煦大才,楚信章刚直,皆一时之选。可是都帅若起意为子,他们也是乐见的。”苏崇远摇头,“不过,郭元帅也是太过心慈。你若是在西山大营再观望得几日,则城中形势,定然不同。城中诸将,既知都帅默许其事,于是提兵响应,子、太妃、公主等,焉有活路?然后都帅再入京平乱,顺势登位,则旁人亦无可指摘处。都帅,你这是错过了大好时机呀。”
“时至今日,苏相还觉着郭某有自立之心?”郭继恩无奈摇头。
“易姓授位,乃下至大之事,岂可不慎重为之。某观都帅历来行事,实可谓深谋远虑,非图一时。”苏崇远神色愈发郑重起来,“都帅独掌兵柄,吩咐江山,拓境安民,声威无人可比,却又是未积余财,至今未曾婚娶,身边仅有一妾,处军营则同甘共苦,遇强敌敢亲入险境。这等心志,若非希图神器,冀望大宝,又作何解释也?”
“夏虫岂可语冰哉。”郭继恩声音极低地了一句,他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某得再多,苏相也是不信。这样罢,某与苏相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甚么交易?”苏崇远警觉地瞅着他。
“苏相告老乞骸,某则将靳衣靳公,召回中枢。”
“你愿召衣回京,”两人话太久,苏崇远已经觉得很是疲惫,但是这紧要关头,他不能不再度打起精神,“为何不是珍农?他从松漠入京,岂不快捷。”
“郭某在新卢作战,被倭贼一刀戳了个对穿,险些命丧当场。”郭继恩指了指自己胸口,“此乃拜元公所赐。就算郭某不介怀,军中同袍可不会忘了此事。元公入京,至少眼下不可为。”
“此事,其实起因是咱们几个在燕京议定。”苏崇远面色有些难堪,“始作俑者,却教珍农背了这过失。”
“和议,也不是不可,然而元公太过大意,胡乱指挥,以致局面崩坏。”郭继恩摇头,“首过在彼,无可推停苏相,方才郭某的提议,你可答应?”
苏崇远踌躇难答,郭继恩觑着他面容,耐心道:“苏相毕竟年事已高,又经历了这样的巨痛之事,你的身体,咱们也很是担忧呀。”
苏崇远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何不将卢弘义也一并召回燕京?”
郭继恩没有回答,摸着下颌沉吟良久,才抬头道:“可。”
“既是都帅应允,老夫明日就上表乞骸。”苏崇远已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道。
“好,不过,这道表,却不是呈给子,而是呈往议政院。”郭继恩也松了口气,“待议政院覆准之后,老相国再往宫中,向至尊道别便是。”
“听这意思,往后大政,俱由议政院终决了?”
“正是,此后便为制度。”
苏崇远摇摇头,颇不以为然:“都帅设立议政院以掣肘中书省,将来你登基之后,就会知道,什么是作法自毙也。”
郭继恩微微一笑,也懒得解释:“多谢苏相提点。”
苏崇远见他不以为然,满怀信心,也就不再多:“既如此,老夫一言既出,都帅尽可安心。”
“好,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相国也是明智之人。”郭继恩长身而起,却又道,“不过方才苏相有一句话得不对。”
“敢问是哪一句?”
“郭某没有侍妾,许令史实是某的未婚妻。”
苏崇远微觉诧异,想了想道:“既是这等,则都帅还是早日将这婚礼办了为好。此事,不能全算一件私事,乃是定人心之大事也。”
郭继恩皱眉想了想:“那就明年罢。”
他于是抱拳告辞,转身出了书房。苏崇远瞅着茶盏,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目。
楼下正厅之内,苏氏兄弟正心陪着许云萝话,见郭继恩下楼来,都连忙起身。郭继恩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吩咐好生照料老丞相。这才领着许云萝告辞离去。
回西海池的路上,郭继恩远眺夕阳,慢悠悠道:“苏相对我,当早日娶你为妻。他,这是一件大事。”
“大事?”许云萝困惑不解,她面颊微红,“这事都帅做主就成,妾都听都帅的。”
“那就明年,你觉得如何?”郭继恩将身边的美人瞧了又瞧,心情渐渐畅快起来,“过得两月,乃是周统领与瑞凤郡主的婚礼眼瞧着好兄弟们一个个都成家了,最后,也就该到咱们了。”
“职等先给都帅、夫人贺喜了!”跟在后面的唐应海、陆祥顺大声起哄道。
许云萝的脸更红了,低头声道:“妾无有异议,怎么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