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宁接了新的任命,换上簇新的三品团花紫袍,戴上进贤冠,颇觉有些不自在。前来送别的何占海、张树直都向他抱拳道:“薛副统领穿上这紫袍,当真是玉树临风也。”
薛宁苦笑一声:“这宽袍大袖,甚觉不惯。穿了大半辈子军袍,持刀拿箭,往后却要与纸笔长相为伴,终究意绪难平也。”
何、张二人不知内情,以为是郭继恩怒其未能止乱,而将之转任文官,心下歉疚,都连忙安慰道:“自古文贵武贱,将军得任台省,这其实是一件喜事,倒是教咱们好生羡慕。”
薛宁只是摇头,当下封印合档,与两员师将道别,出了屋子。他瞧着院子里的石榴、紫薇,想了想,又转往中路院子去见周恒。
周恒见薛宁进来,打量着他笑道:“薛将军这身紫袍玉带,英武之中又显儒雅,极是风采出众也。”
“统领见笑了,”薛宁抱拳见礼,又开门见山道,“卑职虽已转文官,仍是关切兵事。如今青州、汴梁等处,可有军报传来?”
“这两日还未有,不知薛将军有何见解?”
“我师虽败于泗水,却不能因此一昧死守。”薛宁走到舆图之前比划道,“依卑职想来,当以莱芜之兵,果断东出袭取穆陵关,此乃腹心一击。临沂距此关城近三百里,南吴军一时难以救援,若临朐之敌依旧不退,杨总管便可转进安丘,则临朐之敌上无路入地无门,必成擒也。”
“不错,穆陵关若下,则临朐之敌进退失据。”周恒点点头,“是以都帅已经急令郓州乔统领,调拨人马配合杨总管行事,此外,驻守济南、淄川的营州一师,也已经驰援青州。”
“都帅和周统领都已经想到了?”薛宁微微有些失落,“薛某前来献策,倒是班门弄斧了。”
“咱们这是,英雄所见略同耳。”周恒不紧不慢道,“往后薛将军任事刑部,若于兵事有见解,咱们还可以再一道商议,并无不可。”
薛宁苦笑一声,抱拳告辞。他退出去之后,新来的统领署参谋陈茂峰声嘀咕道:“薛将军也是个会打仗的,如今都帅将他调去刑部,未免可惜了也。”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周恒低头在一份军书上署名,“你去将何点检、张师监两位唤来,我有话吩咐。”
“是。”陈茂峰吐吐舌头,连忙转身出去了。
薛宁出了西苑军营,有些眷恋地转头瞧瞧辕门,驱马向东,一路行至承门,进去之后往西,便是尚书省与中书省的所在。尚书省居南,六处院落,中间以直道隔开。西面三院,是吏部户部礼部,东面三院,是兵部刑部工部。已经转任兵部侍郎的卢道然特意又回到刑部大院,领着薛宁见了各司官员,又叙谈了几句,这才拱手告辞。
督捕、慎刑、复鞫、比狱四司郎官都上来与薛宁见礼,大家寒暄几句,薛宁便吩咐各回本处,自去忙碌,单单只留下督捕司郎官闻非凡:“听你原本是西京旧官?”
“是,下官追随苏相来此。”闻非凡形貌儒雅,神色恭敬道。
薛宁点点头,又问道:“督捕司员外郎,可是名叫沈如峰?”
“是,沈佐郎名头果然响亮,连薛将军都知道了。”闻非凡面上堆笑,“下官已经吩咐敝处热,将档案文书齐备,若将军有所询问,便马上呈来。”
“此事不急,听督捕司中,还有两个倭人?”薛宁撩衣坐下问道。
“是,本处有一男一女两名倭国人,俱都是都帅差遣过来任事者。女子名为深田纪,为藩国进献之女,都帅送其往大学堂念书,学成之后便转来此处做着典书。男子乃是飞鸟进辉,原是都帅身边扈卫,如今在本处做着主事,此二人品秩皆低,任事则很是勤勉用心,不愧是都帅所调教之人也。”
“教他们三位,都来见我。”
“是。”
不一会,沈如峰领着飞鸟进辉、深田纪两人来到侍郎官署。薛宁抬头打量,这沈如峰三十出头,眉眼之间英气勃勃,穿一件六品绯袍,飞鸟进辉身形瘦高,相貌俊俏,穿着七品青袍却总教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深田纪则身穿淡蓝色女官袄裙,式样裁减颇为简洁,妆容素净,亭亭玉立。
三人都向着新任侍郎行礼,薛宁便摆手吩咐他们都坐下话:“闻兵乱之时,你们几位也都挺身而出,试图阻止。如何会有这等义勇也?”
沈如峰连忙又站起,拱手回话道:“卑职本为海津府刑曹从事,得霍参政举荐,方入刑部。兵乱起时,卑职便自告奋勇,前往霍宅护卫。只是那里已有许多军士,卑职得了白夫人吩咐,又往别处去了。”
薛宁又瞧向飞鸟进辉,那倭国武士沉声答道:“人在京城之中,并无去处,乃是挤住在沈大人寓所之中,所以,人便一直跟随在沈大人左右。”
深田纪连忙起身,低头道:“奴是半途遇见两位大人,于是,就跟着他们了。”
“原来如此,竟然只是为了霍真人。”薛宁有些出神,想了想又问沈如峰,“本官听,燕都府衙所受之案,回头都要移交刑部?”
“回侍郎的话,府衙初审之案,轻罪可以自结。若是重案,则须交与刑部复谳之。”侍立一旁的闻非凡连忙抢先答道。
“本官明白了。”薛宁点点头,又瞧着沈如峰道,“都帅、参政都夸赞你有大才,务必要好生去做,不可懈怠。都下去罢,本官若有不解之处,回头必定请教。”
“不敢。”沈如峰再次行礼,领着两个倭人一道退了出去。闻非凡有心留下,可是瞧见薛宁已经将桌案之上的一本律法疏议,和一本刑统拿起来细瞧,只好也躬身退下。
散值之时,工部侍郎张俊声特意等着薛宁,声问他道:“薛侍郎才从西府转来,想必知道南面战事情形,山东那边,究竟如何了?”
“这两日并无军报入京,”薛宁摇头,“薛某也不知详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唉,胶东营田之事,府县多有观望之意。都是在等着青州战事结果,本官心中,很是焦躁呐。”两人边走边,张俊声又问道,“薛侍郎如今居于何处?”
“此前一直就住在西苑统领署内,如今是在昭日坊内赁了一所宅子。”
“如今薛侍郎既已转为文官,往后不会再有领兵出征之事,何不将家眷从沈阳接回京中?”张俊声拈须问道。
“薛某并未成婚,只有两个侍妾。不过张工部所也有道理,回头某便往沈阳去信,托同袍教她们都往京城来。”薛宁点头道。
他们出了承门,彼蠢别。张俊声骑在马上,由家中童仆牵着往东,又诧异自语道:“昭日坊不是往南么,他怎么往西走了?”
薛宁低头沉吟,信马由缰,一路向西,待他察觉不对,环顾四面,才惊觉又到了西海池大门之外。他连忙勒住马头,摇头苦笑,犹豫了许久,终于没有下马,掉头往东去了。
于是薛宁便每日往刑部去任事,学习律法,往都堂参与集议。苏相已经向议政院递表乞老,宋鼎臣险险拣回一条性命,如今还在自家宅院之中躺着,不能起床。中书省内,只有新任宰相周思忠一人视事,整日忙得宵衣旰食,焦头烂额。
情急之下,吏部侍郎韩煦被议政院署以检校中书侍郎,留在政事堂内处置机务。他对薛宁笑道:“都帅已经急召霍参政回京,此外,营州卢都督、雍州靳都使也都会入京,到得那时,众位也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霍真人回京,则南面战事由何人主持?”薛宁吃惊问道,“向统领杨总管,各掌方面,则须得另有一人总揽全局才可。不然,彼此互不统属,或有乱事,为敌所乘也。”
“议政院已经署令,由杨运鹏杨总管,兼守中州都督职务。”韩煦道,“由此观之,都帅的意思,便是以杨将军总掌前敌军务了。”
“或许骆统领伤势已经痊愈?”薛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不好去枢府询问,低头沉吟不已。周思忠知道他的心思,放下手里申状问道:“薛侍郎,可要本官替你往都帅跟前分?”
薛宁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都帅定有庙算,某如今非是武将,还是安心将手中事情做好罢。”罢告辞退出。
周思忠便转头对韩煦道:“两淮战事,反复拉锯,总是教人难以心安。都帅究竟是如何筹算,咱们还是得去问个清楚,心中也好有底。”
“周相得是,散值之后,下官便往西海池去问个明白。”
郭继恩、许云萝等尚在膳堂之内用饭,韩煦就匆匆来了。李樊玉、柴弘等人都纷纷起身寒暄,又要请他一块用饭:“咱们这里饭食,非比政事堂十分精细,侍郎可不要嫌弃才好。”
“某在沈阳之时,亦是每日粗茶淡饭,并不觉得有什么。”韩煦也不见外,自己盛了米饭过来,在郭继恩这一桌坐下,“霍参政不日入京,中州形势未定,杨都督身在莱芜督战,这事,怎么瞧着都教人觉得头重脚轻啊。”
郭继恩放下筷子:“兵变之事猝发,京中必须有霍参政回来坐镇,才能确保帝室、文官们人心安定。事出紧急,这也是没法子。”
“可是都帅就不怕南面形势大乱?”
“首先是燕京不能再乱呀,这是头等大事。本帅倒有心亲往中州,可是”
他话未完,韩煦已经连连摇头:“都帅你更加不能出京。”
郭继恩想了想,转头问柴弘:“粟清海粟统领,如今身在何处?”
“回都帅,并州军主力已经返回平城,日日操练。”
“五百里急递,速召粟清海,出任山东行营总管,替下杨都督!”郭继恩下定决心,“杨都督可返回济南或是郓州,以总揽山东、河南方面。”
“是!”柴弘连忙应道,“卑职回头就教人出京传令。”
郭继恩终于调粟清海应对山东战事,参谋们都是面露喜色,韩煦也点头笑道:“飞符召粟郎,山东再临担如此,则南面无疏漏矣。”
郭继恩扫视大家:“一个个都这么高兴?那么并州军统领一职,交由何人为好?”
柴弘欲言又止,郭继恩瞥他一眼便摇头:“周统领如今也须留在京中,不能离开。”
李樊玉意提醒道:“都帅,如今安金重安将军,乃在晋阳检校着并州都督。”
“安将军其实是在休养身子,如今可不能指望他亲身率众杀担”郭继恩站起身来,“周统领在何处?去寻他来节堂见我。”
周恒与瑞凤郡主,正在宝慈殿内陪着安太妃用膳,曹喜匆匆进来,意躬身道:“周将军,都帅急召。人瞧着,每临大事,都帅必定要寻周将军一道议定,这有大本事的人,连吃顿饭都不能安生,着实是辛苦将军啦。”
郡主神色紧张起来,捉住情郎的手道:“莫非是都帅要遣你往南面去?”
“周某早有此意矣。”周恒放下筷子起身,向太妃抱拳,“军务在身,末将这就向娘娘告辞了。”
郡主连忙跟着起来道:“妾与将军同去。”
两人携手一道出了宝慈宫,郡主神色忧惧:“两淮战事,至今不能占据上风,可见那徐家兄弟,甚难对付。若郎君受任前往,妾想与君同去,可以么?”
“殿下,你这般金贵的身份,不必跟着在下往军营之中餐风露宿。”周恒连忙安慰她,“徐家兄弟虽然善战,在下却是丝毫不惧,必定要以全功,报捷回京。”
“唉,南面已经折损了好几员骁将,郎君万万不可轻担”郡主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他们进了节堂,周恒抱拳朗声道:“卑职愿往山东,都帅只管下令便是。”
孰料郭继恩连连摇头:“这时节,我还真不敢遣你去南面。方才我已下令,调粟清海往赴山东出任行营总管。请你过来,是想问一问,以谁接掌并州军为好?”
“调粟统领去山东?”周恒一下愣住了,郡主却是长松一口气,走近许云萝身边,挽住她的手道:“都帅急召,咱们两个饭都没吃完,就匆匆过来啦。”
许云萝连忙道:“回头去奴那里,再做些与你们吃罢。”
“不用,这里还有些点心呢。”郡主着走到自己桌前,拉开抽屉,心满意足地取出一盒茯苓饼来,“都来吃些儿,这个味道可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