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熠从灵州,经萧关返回关内之时,安定城内的五千图鞑军已经开城归降。自八月里郭继恩决定出兵朔方,直至安定光复,前后不过四月工夫,即大功告成,朔方、关内、云中三地,尽入东唐版图。
李续根知道中原战事急迫,安定城收复之际,他便立即钤下军令,教黄云樵、杜文实两部东赴潼关,加入中州战场。办理交割之后,他陪着桑熠一块,登上安定城楼,远眺群山莽莽,地皆白,泾河犹如一条沉睡的玉龙,寂静无波。李续根忍不住道:“好山好水啊,如今回到了咱们手中,开春之后,正该领着百姓们种粟,收麦。麦如黄金,粟有五色,瞧着就能闻到香味,佐以肥美的猪肉,这日子,何等快活。”
他絮絮叨叨,起乡间的农活,又起中原情形,大片平展展的土地,走上十里八里,也见不着一座山,不似关中这般,山绕着山,梁围着梁,瞧得见人,却走不到近前。只是幼时家贫,有时仅以野菜米糠度日,青黄不接之时,断顿也是常有之事。又起自己战死在遵化的弟弟:“书振之聪敏机灵,远胜于我。他若是未死,今日想必是大有成就。”
桑熠原本听得有趣,频频点头。及至李续根谈及自家兄弟,他也有些喟叹不已:“将军难免阵前亡,与李兄弟不同,本官出身将门世家,历代为子戍边。多有战死沙场者。家父当年,便是追敌之时,不慎陷入流沙,一团人马,被葬送得一个不剩。算起来,也有二十年矣。”
“但愿将来,咱们都能解甲归田,安养余生,再也不用吃这风霜之苦。”李续根在凛冽的北风之中立得笔挺,轻轻点头,又转身询问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达贺奇,“达贺郎君,你是愿意率部留居于单于台呢,还是愿意返回那什么,大鲜卑山?”
与两位身着军袍铁甲的将军不同,达贺奇衣饰名贵,周身暖和。他听见李续根问话,颇有些局促不安:“回大饶话,人部族,虽也有人不愿再迁徙远地,可是大多数,还是想着能回家乡去的。”
“想回故乡,那也不是不成,”李续根笑了笑,摸着自己被剃得发青的下颌道,“不过,咱们另有一项差事要交付于你。”
达贺奇连忙学着汉家军官的模样,躬身抱拳:“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此事简单,行台都督杨公,欲入京议事,你就做个随从,护送左右罢。”
杨龄此时已经从西京动身,达贺奇一直追到陕州才赶上老人及其家眷一行人。跟着杨龄一块入京的,还有周恒身边的亲卫营军官柳松等一伍官兵。周恒自己,只与羽林三师巡检官海拉苏一道,两人快马加鞭,星夜急赴燕京。
杨龄鸡肤鹤发,年逾悬车,却是精神健硕,不辞辛劳。一行人先至东都,曾树贵、段吉谦等军将,连同文官们一道,陪着杨龄一块往紫微宫去瞧了瞧。乾元殿气象巍峨,在漫飞雪之中却令人觉得分外寂寥萧索。杨龄目睹此景,感慨万千,回想昔年盛况,忍不住老泪纵横,甚为伤福
达贺奇也被紫微宫之繁华壮丽,震惊得目瞪口呆。他悄悄问柳松道:“难怪大伙儿都愿意到中原来!柳副尉,燕京城里的皇宫,可是比此处更为壮阔么?”
“远远不及。”柳松轻轻摇头,“燕京皇宫之内,皇极殿等三大殿加起来,只怕才与这乾元殿相当。某曾听周总管起,燕京皇宫,还不及这紫微宫一半大。”
达贺奇闻言,甚觉诧异:“既是这等,为何唐国子不住回这东都呢?”
柳松有些不屑地觑他一眼:“你知道甚么,如今这国家大事,都是咱们郭元帅吩咐。子其实并不理政,只在皇宫之中,写字画画儿,要么就去大学堂书画院,都帅请了名家,给他上课呢。”
达贺奇更是不解:“为何都帅不做子?”
“快别提这事,都帅最是不喜。”柳松也有些变色,压低声音道,“俺跟着大总管出京之前,才闹了这么一出事,有些人想要拥戴都帅做子彼时都帅正在西山巡阅部伍,得知消息回城之后,那是杀得人头滚滚!想必郎君入京之后,必得都帅召见,入了西海池,你万不可问起这等事,切记切记。”
“好,多谢柳副尉提醒。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有人拥戴做子,这不是大的好事么?”
“这”柳松瞠目以对,不知如何回答。曾树贵听见了两个年轻饶低声议论,他停下脚步,转身拍了拍柳松的肩膀,轻声笑道:“枉你在周总管身边随侍了这几年,竟是连这个道理也未弄明白?”
柳松吓了一跳,慌忙摇头道:“的不曾明白也。”
曾树贵又瞧瞧一脸困惑的达贺奇,这才对柳松话,声音却压得更低了:“你在讲武堂,这书却是白读了本官也是进过武学之人,都帅和霍真人都过,举大旗,奋义兵,乃为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你想必是全给忘了?”
“实,实是不记得了。”柳松笑得很是狼狈,结结巴巴恭维道,“怪,怪道是都帅和总管都夸,曾点检是雄才出众,可当大任。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卑职,万万不及也。”
“岂有此理。”曾树贵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摇头,撇下他们两个,大步向前,跟上杨龄等人。却听得杨龄摆手辞谢道:“多谢众位美意,只是都帅急召,老夫也想早日赶到燕京,就不在东都城久留了,明日便北上燕州去也。”
东都驿馆设于皇城之内,曾树贵的燕州一师驻于紫微宫东面的东城之内,段吉谦的雍州七师却驻在洛水之南。众人出了紫微宫后,段吉谦与杨龄等壤别,独自出了端门,牵着马穿过津桥,往定鼎门大街而去。
行至桥梁中段的四角亭,亭内却有一个年轻女子踟蹰徘徊,这人一身道袍装束,身姿窈窕,头戴帷帽,虽瞧不清面容,想来定是容貌出众之人。这女子瞧见段吉谦,将他打量一下,声问道:“敢问,可是殿前军段巡检?”
这是段吉谦归义之前的官职,他听得此言,不禁暗吃一惊,又觉声音隐约有些耳熟,忙定睛瞧去,又戒备问道:“不错,不过本官如今乃是雍州军之点检官,统率着上万之兵。敢问娘子又是何人也?”
那人略一犹豫,凄然笑道:“奴婢”
段吉谦猛然省悟,忙松开刀柄,抱拳行礼道:“可是安康公主?”
“不不,奴早就不是公主了,段,段将军称奴安康便是。”安康公主慌忙摆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