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听,杨老相国自西京来此,是以想来瞧瞧。”安康低声道,“只是到了这津桥,瞧着端门,奴又有些不敢进去了。”
“杨公明日便会动身往燕京去,殿下若也有入京之意,可与杨公同校”
“奴婢不去燕京,”安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失节之人,无颜见至尊、景云。杨公齿德俱尊,昔年曾聆其教诲,这才想着前往拜见。既是长者行程急促,那也只好作罢了。”
“杨公便宿在皇城之中驿馆内,既是殿下想见,末将可领着殿下同去,如何?”
安康略一犹豫,深深万福行礼:“有劳。”
于是段吉谦便请安康骑上自己的坐骑,复又返身入了端门。新设的东都驿站占用了皇城御史台的建筑群,杨龄正在馆舍内与河南道提学使许伯英、紫微宫看守使阎德仁闲话,议论古今兴亡,唏嘘不已。听得驿长进来奏报,是安康公主前来拜见,杨龄有些讶异,连忙吩咐,教请进来。
阎德仁原本是皇宫之中内侍之长,安康进来瞧见他也在此,面色大窘,幸好她还戴着帷帽,旁人也不大瞧得出来。当下她定住心神,向着杨龄盈盈行礼:“老相国万福金安。”
段吉谦原本打算将安康送入馆舍之后就此离去,只是安康低声求恳,他只好在门外耐心等着,却又低声嘀咕道:“某如今也是一师主将,位比道署之长,她如今也不是公主了,凭甚么令某这等言听计从?”
幸好安康待不多久便告辞出来,段吉谦遂又陪着她一块出了端门,沿着津桥至洛水南岸。安康叫了一辆马车,低声对段吉谦道:“奴婢明日也要给杨公送行,段将军可以陪奴婢一道去么?”
段吉谦不由自主点头:“殿下既有吩咐,末将理应陪同。”
安康低声道谢,退入车帘之中,吩咐车夫往真武观去。眼见马车辚辚行远,段吉谦才挠头上马,往洛南里坊区西面的神都苑而去。
洛水之南,里坊以西,占地阔大的神都苑,昔日的皇家园林,如今渐废,雍州军第七师的军营,便设立在此。暮色四合之中,段吉谦无心观赏满是积雪的修竹垂柳,奇山异石,他驱马一路行至早已荒废的宿羽宫。这里如今是点检署所在,主殿宿羽台的南面,一片大池早已冰封,师监许绍荣正在殿内一张大书案之旁,桌上文书、舆图、笔墨,摆放得乱七八糟。他转头瞧着段吉谦沿着台阶上来:“段兄这会才回来,想必是在皇城之中用过饭了?”
“未曾,”段吉谦瞧着四面大开的窗户,只觉寒风嗖嗖,忍不住道,“许师监这是要炼丹修仙么,四面轩敞,直要冻杀人也。”
“冰霜可以涤人心肠也,”许绍荣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与其他许多出身燕镇的军官一样,二十九岁的许绍荣头发剃得极短,唇髭胡须也都刮去,显得很是干练。他兴致勃勃地捏着一张文书道:“据许某推测,咱们在这神都苑里观景赏雪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快则一月,迟则两月,雍州七师,就该奔赴战场了。”
“收复朔方这样的大战,咱们都无份参与,哪里还有什么好事轮得到咱们。”段吉谦意兴阑珊,摇头问道,“肚子快饿瘪了,膳堂还有什么吃食没?”
许绍荣扔下手里的文书,转头大声喊道:“马长河”
“的在。”一个身形矮的伍长从门外探出头来。许绍荣便吩咐他:“去给段点检弄点吃的来。”
“膳堂里倒还有些蒸肉饼,还有菜粥。的都给点检端来。”马长河着,一溜烟去了。
段吉谦无语坐下,想了想又问道:“霍庆、张培玉两个,去了哪里?”这两个是师署里的行军参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喜欢四处乱跑,许绍荣对他们很是纵容,甚少约束。段吉谦又是降将出身,自己平日里也是行事谨慎,更加不会出言斥责,倒弄得这两人如巡阅使者一般,大半日也难见人影。
“谁知道呢,屁股上长了针的,整日里坐不住。”许绍荣拿起一支炭笔,在舆图上比划着,“舆图绘制,愈来愈多,咱们可得心看住了。一旦有丢失,却不是事也。”
段吉谦倒有些羡慕:“这测绘之法,你们燕镇出身的军官,竟是人人皆会么?”
“计里画方,入讲武堂者,测绘乃是必习之课。段点检若是想学,往后许某来教你便是。”
“那可是多谢了。”段吉谦是既欣喜,又意外,他正要再,马长河已经将吃食送来,霍庆、张培玉两个也一路低声议论着回来了。
许绍荣见到这两人,将手中炭笔一丢,就是一顿厉声叱责。两个年轻人被训得一声不敢吭,连忙过来手脚麻利地将书案收拾利落。霍庆又觍着脸道:“方才卑职在一旅汪巡检处,他对卑职,估摸着咱们这师,不会在东都驻屯很久了。还教卑职帮着问问,何时吩咐同袍们收拾行装。”
“不要胡乱打听,”许绍荣板起脸,又皱眉诧异道,“奇哉,汪云生怎么就猜着了?”
“果真要去打仗了?”
“你这七颠肮,成什么样子,给我挺直了!”
段吉谦咽下肉饼,这才起身慢慢道:“日日操练,伙伴们自然都有些心焦,难免会有揣测,咱们不必理会太多。你们两个,既为行军参谋,平日里就该多瞧瞧舆图,议论些方略,一旦都帅钧旨吩咐,咱们亦不至过于仓促也。”
两个年轻军官这才真正收敛,唯唯称是。许绍荣于是道:“想必你们在讲武堂之中,都学过战略一课。观此舆图,当知下形势,敌我胶着。正是你咬住我,我亦咬住你,彼此都不能松懈,否则必为覆亡之局。然西北大定,我边军主力,料想年节之后便会入中州助战。虽然咱们还不能确知,这支兵是径往山东,还是留在河南,可是十余万大军前来,则乾坤扭转,势无可疑!”
霍庆、张培玉不禁连连点头,段吉谦也听得亢奋,寒风之中,颇觉身上火热,深以为然道:“许师监所言极是,则我师定然也会调入战场,为时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