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主曹丕拖着病躯在寒冬腊月请降,不耐寒苦病故的消息紧跟着递送到各处。
叶县,大将军幕府驻地。
关羽获知这个消息后不悲不喜,汉室延续与否,社稷是否兴盛……此刻都已不再他的考虑范围内。
张飞已经失控,接连不断奏朝廷,欲招河北、幽云、蓟辽之众为藩属,联合攻伐北府……这是目前他急需要解决的问题。
曹茂行刺,本就可以做文章……这个文章需要曹丕指控、作证,指证曹茂是受曹叡指派行刺。
这样的话,以张飞的性格,肯定会厌恶、憎恨曹叡,拒绝与河北魏军合作。
可张飞已经高调表态并积极奔走,欲极力促成此事。
若让张飞突然因刺杀一事憎恨曹叡……那张飞自身感情就无法接受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在张飞眼里是很荒唐的。
这个文章做不做,本就令他为难;曹丕就这么突然的离世,在关羽这里也就泛不起什么波澜。
曹丕不算什么,曹叡不算什么,汉室社稷也就不算什么了。
怎么把张飞拎出来,使张飞能安度晚年,就成了当下唯一的关心的事情。
当裴俊向他通报曹丕身死这条紧急讯息时,关羽也只是稍稍愣神,还是没有想到有什么可以把张飞摘出来的切入点。
不是把张飞软禁起来就能行的,飞是关不住的。如果硬要把飞约束在牢笼里,那只会加速、导致飞的当场死亡。
除了先帝,没人能让那个人停下来、低下头。
现在先帝不在,谁都约束不住那个自由的人。
等待他的,只有灭亡。
自己努力周旋,唯一能改变的,就是灭亡的方式。
关羽与裴俊相顾无言,各种方式都已讨论过,根本找不到合乎情理、正常逻辑的拯救办法。
不是田信不愿抬手,问题核心在于张飞不肯放弃;放弃现在所坚持的,无异于诛杀张飞的心。
约大半日后,曹丕身死的消息也传入兖州各方面。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位于陈留酸枣的兖州牧徐庶,自然是备一壶浊酒,遥遥为曹丕送行,也就仅此而已。
其后是位于济阴鄄城驻屯的张飞,略有些不相信。
他相信曹叡的说法,认为曹丕已是妖法炼制的伥鬼……这么重要的身份,怎会被舍弃?
可曹丕终究死了,曹操那么多的子嗣,目前就存活子嗣十指可数。
张飞已顾不得什么生死存亡,顾忌这些东西的话,也不会积极起兵,与河北魏军联合。
于是又喝的酩酊大醉,开始滋事寻衅。
底层人寻衅滋事是要挨揍的,张飞是不同的,他寻衅滋事……自然是要揍人的。
待朝廷劝说的使者陈震察觉时,张飞已入军营,绑了十几个军吏鞭挞、逼问,强迫这些军吏相互揭发,举报彼此。
不吱声,挨鞭子;吱声诬陷的话,少挨鞭子……
这状态下的张飞根本不讲道理,只是单纯看不起军中吏士。
他眼中的大儒看不起他,他又以士人自居,秉性中就看不起军中吏士。
特别是他麾下卫国兵、青州军本就是青州征发的吏士,早年自然是魏军中的一员……因为这点为魏国效力的履历,更不受张飞待见。
平日清醒的时候自然知道人情世故,多少也能体谅、克制自己。
也能准确把握军中吏士的忍耐底线,能相对安全、洞若观火的熬练部伍吏士的承受力。
可现在哪里还能思考那么多,他不爽,只是想让更多的人不爽,仅此而已。
或许,也因为青州军、卫国兵的战斗力不显,没有经历过大战……这种典型的弱兵特征,更激发了张飞的厌恶、恼恨。
陈震赶到军营中找到张飞时,才狠狠松一口气。
已能明显察觉军队的士气、态度发生转变……张飞练兵就像训狗,训练完善的狗,甚至比狼还要凶猛。
可张飞接连失态触犯了训狗过程中的忌讳,而整体大局又不利于青州方面。
自然地,军队这种成分复杂的集体自会产生自己的集体意识。
当狼、当虎、当狗,还得这个集体意识自己说了算。
现在,青州军的集体意识正在张飞反复蹂躏下被加速唤醒,作壁观的各营吏士此刻强势围观,目光很是不友善。
若非朝廷与府兵重新联合、融合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正因有府兵威名镇压着,这里才显得沉默、克制,否则此刻就有人登高振臂,聚众哗变。
陈震不敢多事,一面遣人救治鞭挞受伤的军吏,一方面赶紧将醉酒昏沉大睡的张飞转移到附近的齐国兵营垒,并与齐王刘永商议。
出乎陈震预料,刘永表现的从容、镇定,不咸不淡表示:“叔父此刻只愿醉生梦死,入营中无度施虐,或许就存有为国殉死之意。孝起先生稍安勿躁,待叔父酒醒,我自会劝谏,或许能收奇效。”
陈震已经急的火烧眉毛,又不好在刘永面前表现出过度焦虑:“殿下是何良策?”
刘永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大帐门,门外远处是卫国兵营地,那里夜空正弥漫篝火光辉,是营中篝火染红了夜间来袭的雾气。
陈震认真观察,看不出那火红色雾气有什么特殊。
刘永怔怔望着:“孝起先生,天下将定,此人心思安之际。故叔父凌虐吏士,吏士多能忍耐。可吏士越是忍耐,叔父就越是不满、愤恨。其中内情,孝起先生应能明白。”
自然明白,张飞想要的是一群充满破坏欲的暴戾、焦躁的军队。
可现在整个青州军、卫国兵都是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显得有气无力,似乎到了决战时,这样的军队极有可能做出临阵反戈,或突然抗令不动如山。
刘永拢了拢自己鲜红赤锦罩袍,身姿挺拔眺望远处:“孝先兄长有经天纬地之才,鬼神莫测之能。自李正方官拜司隶校尉迁入司州时,我闻李氏酒坊产业卖与夏侯。若去信请求兄长,兄长或许能革除旧技,酿造新酒。”
稍稍回头看陈震,刘永口吻确信:“兄长只是不喜欢饮酒,而非不能饮酒,曾自诩千杯不醉,东征之时就曾宴饮,酒酣不醉。若兄长肯酿令人醉生梦死之酒,叔父应能等待数载。”
陈震默然,现在的张飞不正是醉生梦死?
醉酒的时候还是个活人,等酒酣入梦后,估计就没想过继续存活的事情。
醉生梦死的酒……难道不是毒酒?
陈震直接想到的就是毒酒,可看刘永的言行举止不是在开玩笑。
或许用一种令张飞期望的新酒,能阻止张飞继续寻死。
现在领军,在军中寻死;今后若幽禁,必然会有其他寻死的方式。
除了敌人,没人愿意看到张飞这么死。
得给张飞找一个继续生活的理由,一个醉生梦死的新酒……或许还有些不足。
陈震思索片刻,补充说:“殿下,以陈公之能,所造新酒也应是国家祭祀天地、社稷、山河鬼神之酒。外臣以为,此酒应有奇效,譬如……沟通鬼神。”
刘永不置可否,负手在背,眺望对面、远处的卫国兵营地。
随着晚餐用罢,卫国兵许多篝火熄灭,又恢复夜禁。
整个营地又被白雾遮蔽,看不到更多烟火,有的只是沉静、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