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
“从高山上入微尘,从微尘里建高山,本质都一样……你这孩子形容得真好,近乎道矣!”
曹老幽幽叹道:“我半生蹉跎在宦海中,与世家门阀勾心斗角,以为学会他们的那一套再针对他们,会更得心应手,不料越陷越深,反倒被他们潜移默化……”
他看了一眼萧远:“就像你……师父说的那样,用他们善用的方式掰倒他们,最终却变成他们,城头变换大王旗,到头来都像蚂蚁在一粒沙子上称王称霸一样可悲可笑。”
曹长生看向陈云水,沉浮后顿悟的他如同夕阳旷达随性,笑道:“陈老,请准许我请辞所有职务,我这只老蚂蚁,要去修炼翅膀了。”
陈老看向韩老,韩老也正好望来,两位老人忽然同时放声大笑,伸出手搂肩搭背,齐齐向曹长生走来,韩老伸出另一只手,搭上曹长生肩膀,陈老掏出烟,塞进曹老嘴里,为他点燃,再给老韩和自己也来了一根点上。
一起志同道合搀扶度过了四十七年岁月的三位老人,忽然就化作三个放浪刁民,吞云吐雾,勾肩搭背,大步走下云端。
那背影苍瘦清捽,毫无人间巨擘该有的气度威严,在夕阳余晖中,如同三位渔夫,旷达笑声,如同渔舟晚唱。
笑声里隐隐约约,似有道音梵唱响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也。
长笑尽了,三人已经走下云幕,走进人间,陈老豪迈声音远远传来:
“且给他们年轻人十年期许,若十年间做不出点成就,咱们三再重出江湖,重头收拾就是了。至于请辞,没那个必要,咱们就大隐庙堂中,占着茅坑,让世家门阀没法在里面拉屎放屁,不得不去外面和他们放对。”
“有道理!”
“哈哈哈……”
三老大笑余韵中,萧远站在云端,用三先生独有的语气道:
“门阀世家,我出招你们接不下,给你们个先手的机会。
如果不敢出手,那就乖乖把你们这几千年来欠人间的债,一笔一笔给我还清楚了。”
人间一片寂静。
纵然有人愤怒咆哮,在天道隐去之后,也不可能传入云端。
萧远说得平淡如水,没有那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豪迈,他学不来那些,他只是个帮百姓要账的刁民。
他说完之后,牵着萧逸尘和江孑然,从云上消失不见。
人间建安城,初心孤儿院。
萧远站在老院子面前,出声问道:“老院长,我想把这间孤儿院,改成一所修行学院。”
老院长似乎早就预料到萧远会这样做,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为什么会选他们作为第一批学生呢?”
“因为无论是老院长您,还是走出去的阙音和孑子,无论多苦多难多绝望,都没压垮你们的良知。我希望他们从尘埃里走出来,不把自己当成仙神圣,始终还是个心怀感恩的人,在自身追求之余,能反哺尘埃。”
“那我这个老太婆,就把孤儿院交给你了。”
萧远慌忙道:“可别,小子只能教他们做人的本事,做人的道理,还得您老出马才行。”
“你们这些孩子,把我这个老太婆想得太伟大了。我之所以收养她们,是因为我也是个心怀戾气的孤儿。心里憋着妄想,这群孩子中哪怕只有一人能出人头地,帮我这个老太婆出了这口憋在心底一辈子的恶气,我就能闭着眼睛死。”
老院长看向萧远,静笑道:“听了我这些话,知道老太婆是这么个肤浅的人,三先生还想让我执掌学院吗?”
萧远站起身来,神色诚恳道:“那小子想帮您老狠狠出这口气,让学院招收更多的孤苦孩子,让他们都出人头地。”
“不了,我老婆子气早散了。有你在,还有阙音和孑然,苦不了孩子。憋了一辈子气,都快发霉了,想趁最后几年,出去散散心。”
“人间就在您老心里,您老去哪散?不如随孩子们一起修行,去星海里散散?”
“呵!老太婆连这几十个孩子都养不活,哪里敢心怀人间?”
老院长自嘲悲笑道:“你小子为什么非得留住我这个老太婆呢?”
“有您在,孩子们才有家。”
萧远近乎恳求道:“有您在,我看着您老,才不会行差踏错。”
老院长浑身一颤,被萧远击中了心中最柔软地方,低头垂眉沉思半响,仍旧坚决地摇了摇头。
萧远失落问道:“为什么?”
老院长没有抬头,身子越发底弯下去,轻轻颤动着,竟是在压抑着默然哭泣。
萧远身边,江阙音那双明亮的眸子骤然变得晦暗无神,蒙上一层泪雾,脸上苍白惨詹,身躯摇摇欲坠。
江孑然看着奶奶和大姐如此,也突然面色惨白,惶然无措。
萧远突然明白了老院长为什么不愿留下。
“这身子脏了,便是走到天边,也是脏的。”
昨日江阙音那句凄苦自嘲,突然响彻萧远灵魂深处,如大刀剜心般地疼痛。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安慰都苍白无力。
强大如他,惊惶地发现连他自己也安慰不了,又何况这对没有血脉相连,却被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不是亲人,胜是亲人的奶孙。
为了家舍了自己,到头来却因为东窗事发,都无颜面对对方,变得家不是家。
萧远咬着牙槽,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把江阙音紧紧揽入怀中,另一只手牵起江孑然小手,也紧紧握在手心里,对躬着苍老身躯颤声哭泣的老人坚定道:“奶奶,阙音已经是我萧家的媳妇了。”
老人猛然抬头,没有看萧远,双目死死的盯着江阙音。
那双老目里饱含渴望,渴望被救赎。
江阙音在老人抬起头前,就已经努力笑出幸福的模样,把头枕在萧远肩上,双目含泪,泪花里晶莹光芒闪烁,满是对未来的幸福憧憬,还不忘看了萧远一眼,爱意浓浓,柔声道:“奶奶,我和萧远,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阙音,你又骗奶奶对不对?”
江阙音保持着微笑,摇了摇头。
老人愈发不信,这份愧疚煎熬着她,让她崩溃失态,嚎啕大哭:“绝世无双的谪世仙人,怎么会看得上你?他又没瞎!”
老人宣泄完才惊觉这话太诛心,更加崩溃愧疚,黯然失魂跌从椅子上挣扎着想靠向江阙音,却已然哭得浑身僵硬,跌坐在地上,以头捶地,老泪纵横哭求道:“孩子,对不起,奶奶不是这个意思。奶奶不是这个意思……”
江阙音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从挎包里掏出一本红证书,递到萧远跟前,仰头用祈求的眼神看向萧远。
萧远看到这本结婚证书,没有惊诧于江阙音的心机深重,只是看到江阙音那黯然祈求的目光,心底更加撕裂地疼。
他接过证书,翻开,上面赫然正是他和江阙音的照片。
萧远揽着江阙音,走了几步来到老人跟前,把结婚证书递到老人眼前,挡住了她再次叩向地面的额头。
而此时,睡了一整天的陈清辞、风梓桑、谢君蜓三女,一路循着痕迹,来到初心孤儿院门前,刚好看到这一幕。